二零一八年九月二十日,下午五點三十五分。
青嫘獨自拎著行李箱走下火車。箱子很沉,沒走幾步遠(yuǎn)她就踉蹌著停下了,拉出上面的拉桿,一路拖拽著走出站臺。
藍牙耳機里傳來她最喜歡的旋律,歌詞清晰可辨:我寧可當(dāng)麻雀,也不當(dāng)蝸牛。我寧可當(dāng)鐵錘,也不當(dāng)鐵釘。我寧可當(dāng)森林,也不當(dāng)街道。人被地面束縛,發(fā)出的聲音最悲。我寧可飛走,像天鵝一樣,來去自由……
高鐵站新建不久,出站的時候,可以看到廣場對面大片的農(nóng)田和清晰的遠(yuǎn)山。一同出站的旅客稀稀落落的,接站的人寥寥無幾,也不見有車輛來回穿梭,這有些出乎青嫘的意外之外,心里開始七上八下。
她不安地拔掉耳機,一句話很快傳進她的耳朵里。
“……怎么把高鐵站建在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多不方便!”
一對青年男女從青嫘身邊走過。她聽到女孩向男友抱怨。女孩有一頭亞麻色韓式螺旋卷長發(fā),穿了身考究的淑女套裝裙,長長的裙擺卷起陣陣香風(fēng),腳上踩著雙大紅色的恨天高。青嫘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仍舊是老一套的素色棉布襯衣,起皺的牛仔褲,平底休閑鞋,平淡得像就像她圖書管理員的身份那樣。
“這里離老城區(qū)比較遠(yuǎn),拆遷成本低。而且,把高鐵建在這里,還可以拉動經(jīng)濟。我有個哥們就是這兒的土著,祖上八輩子都是農(nóng)民,窮得叮當(dāng)響,就因為這個高鐵站,又是拆遷又是賣地,一下子發(fā)了,在縣城買了洋房不還,還買了輛好車,去菜市場買個菜都要開著,牛掰得不行?!蹦泻⒆笫至嘀鴥蓚€旅行包,右手還拖著一個粉色的女式拉桿箱。
青嫘再看那女孩,果然只在身上斜挎著一個精致的小包,空著兩只白晰的小手,長指甲上貼著水晶亮片。頓時覺得行李箱愈發(fā)沉重起來。她有些后悔,不該帶太多書來的。原是擔(dān)心在家過得百無聊賴,只好借看書來打發(fā)時間。整整十五天呢,好奢侈的一個假期!
“看跟哪里比,小地方的地能賣多少錢?拆遷款估計也少得可憐!”
“比上足比下有余唄!”
唉,又是這些話,又是這些話,到了這么偏遠(yuǎn)的小縣城還是躲不掉!煩啊……青嫘在心里無奈地嘆了口氣。
“來了來了,接我們的車來了!”
青嫘眼睜睜看著他們登上一輛越野車,揚長而去。再扭頭看看身后,不知何時已經(jīng)空無一人。太陽就要下山了,一陣傍晚的涼風(fēng)吹過,青嫘一個激靈,汗津津的身上竟寒毛倒豎起來。
出發(fā)之前媽媽說要到車站接她,被她一口拒絕了?!拔叶级啻罅?,”她說,“走過南,闖過北,見多識廣的,還能在云華這個巴掌大的地方找不著自己的家!”
不怕不怕!青嫘給自己打氣,別忘了,這是我的地盤!我在這兒生,在這兒長的!
事實是,就算在這兒生,在這兒長,這個地方她從未來過,此前也從未打算要來。對大多數(shù)本地人來說,這個名叫廖家臘的遠(yuǎn)郊之地遠(yuǎn)在他們的想象力之外。
好在她事先做過功課,早在上車前就查出了公交車站臺的位置。果然,就在廣場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青嫘看到一個孤零零的站牌。
紅旗溝,雙靈路,大彎陡……對了,銀杏廣場!那是老城區(qū)的中心廣場,離青嫘家最近。
竟有十五站路那么遠(yuǎn)??!青嫘心下忖度。真不如以前的老火車站,就在離家不遠(yuǎn)的榮華路——那里曾經(jīng)是云華縣最熱鬧繁華的地方之一。
想起老火車站,青嫘心里不禁一動。就在那里,媽媽第一次送她去上大學(xué)。此后的每一個寒暑假結(jié)束,她都在這里和媽媽揮手道別。媽媽每次都追著火車跑出很遠(yuǎn),然后身影慚慚變小,慚慚消失不見……
媽媽一定做好了酸菜禾花魚在等我,說不定還有荷葉粉蒸肉……好累??!一天一夜沒合過眼。最近常常覺得累……一陣燥熱火焰般襲來,汗珠從所有的毛孔里密密麻麻地滲出,迅速蔓延成片,青嫘身上又變得汗津津的。
我這是怎么了?時不時地覺得全身上下像著了火一樣。汗出得有些夸張的多,每次拉開衣柜的門,總有一股濃烈的汗味撲鼻而來,就連平日愛坐的沙發(fā)靠墊都被漬成了黃色。如果將它們匯聚起來,足夠裝滿一個浴缸了吧。我就是浴缸里的一條魚。
頭也有點暈,一定是餓了……她下意識地揉揉眼睛。近來她總覺得那里酸脹干澀,眨動時,就像有砂紙劃過玻璃,刺痛讓她時時有流淚的沖動。
公交車怎么還沒來,等了不止半小時了吧……出租車竟沒有一輛……那女孩說得沒錯,這還真是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好吧,故事回到九十年前,民國十七年的九月二十日。
這天傍晚,袁家一反平日的寂靜,若大個宅院,忙亂得人仰馬翻。
“翠翠,少爺?shù)姆块g收拾好了嗎?別忘了換上他最喜歡的素色棉麻床單和被套,還有野山菊枕頭!”
“吳媽,吳媽!肉蒸上了嗎?記得幫我把魚洗干凈,過一會我要來煎魚!”
“田嬸,你小心點兒,那個硯臺是少爺最喜歡的,千萬別把它摔壞了!”
“阿德,你這叫掃地嗎?掃過了地上怎么還有這么多落葉……”
袁太太從前廳走到廂房,又從廂房走到廚房,連連發(fā)號施令,忙得腳不沾地。
袁太太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皮膚白晰,慈眉善目,穿一身深藍底小碎花緞子旗袍,前襟掖一方絳紅的絲手絹。天氣有些悶熱,袁太太不時拿手絹擦拭額上的汗珠。她走出大門向外張望,一雙灼灼的眼睛里充滿期盼。
“菩薩保佑!保佑我夢兒平安歸來!”
她將雙掌合在胸前,嘴里心里念念有詞。身后突然傳來“噗哧”一聲嬌笑,沒等袁太太回過神來,一個少女已經(jīng)像一朵紅云一般輕快地飄了過來。
“袁伯母,依我看,今天不是您最忙,而是菩薩最忙!”她挽住袁太太的胳膊,撒嬌似的將身體貼上去,“您老今天起碼是第一百次求菩薩保佑了?!?p> “淘氣鬼!”
袁太太憐愛地握住少女的手,細(xì)致地打量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心里不禁翻涌著驚奇和喜悅。她是多么年輕,多么美??!臉龐圓潤光潔,秀眉青翠欲滴,一雙眼睛又大又亮,肌膚白膩勝雪,吹彈得破。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粉紅色無袖絲質(zhì)旗袍,露出兩筒雪白滾圓的胳膊。兩條黑黝黝的麻花辮,發(fā)梢系著粉紅色的蝴蝶結(jié),俏生生地垂在胸前。
“伯母,您怎么這樣看著我,好像不認(rèn)識我似的!”
少女在袁太太的注視下先是飛紅了臉,又不禁羞澀地垂下頭。
“秀桔長得越來越美了,”袁太太由衷地嘆道,“只是,不知道我那愣頭愣腦的夢兒有沒有這個福氣?!?p> “您說的什么,我不明白!”秀桔嬌嗔地撅起花瓣般的嘴唇。
袁太太會意地笑了,說:“我都這把年紀(jì)了,還有什么事情是看不透的?你和夢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不在的這三年,只怕你已經(jīng)求了幾千次,幾萬次菩薩保佑了。你那點小女兒家的心思,我懂!等夢兒一回來,我就和你袁伯伯把你們的婚事定下來。我們老早就盼著抱孫子啦?!?p> “伯母您還真是……越發(fā)倚老賣老起來了!”
醉酡嫣然的秀桔又羞又急,終于一跺腳,一扭纖腰,無限嬌羞地里屋跑去。袁太太喜滋滋地看著秀桔俏麗的背影,憧憬著家中金玉滿堂,兒孫繞膝的盛況……
“哎呀——不好,瞧我這老糊涂,差點把這事兒給忘了!”袁太太臉色一變,趕忙向廚房走去。
霧氣升騰的廚房里,袁太太細(xì)心地將養(yǎng)了好幾日的禾花魚煎得兩面金黃。這種禾花魚在當(dāng)?shù)刈顬橛忻?,在稻田里長大,專吃落在田里的禾花,體形小,最長不過半尺,味道極其鮮美。
“少爺從小就愛吃太太做的酸菜禾花魚,別人做的他是一口都不肯嘗的。”吳媽一邊說著,一邊揭開蒸籠蓋,從里面端出一碟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荷葉粉蒸肉。
“夢兒嘴刁,”袁太太若有所思,切著酸菜的手不由得慢下來,“只是他在北平生活了這好幾年,口味興許變了,變得不愛吃我做的菜了,最后連我這個做母親的也給忘了?!?p> “太太您多心了,少爺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品行我最信得過,又善良又誠實,人長得又體面,在我們縣里,像少爺這樣的人品再找不出第二個來?!?p> 吳媽一夸起少爺就興致勃勃地停不了口。也難怪,少爺是她從小帶大的,在她心里,早已把少爺當(dāng)作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
“是的,我們的少爺不會變的,”翠翠偷空也插上一句,“太太您忘了,前不久少爺還寫信回來,說要教我識字呢!”
翠翠不過十五、六歲,說話、做事卻總透著伶俐老練。
“虧你還記得!”袁太太嘴里這樣說著,心里的那個結(jié)倒也慢慢松懈開,臉上又是笑吟吟的了。
袁太太將做好的酸菜魚禾花盛進青花碗里,正囑咐翠翠端出去的時候,屋外傳來秀桔興奮的叫喊聲:
“袁伯母!袁伯母!小黑他們回來了。”
袁太太和吳媽幾乎同時沖出廚房。袁太太用微微顫動的手抿了抿頭發(fā),抻抻一塵不染的旗袍,生怕上面會長出一個褶子來。吳媽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眼睛紅紅的,接連吸了好幾下鼻子。
“翠翠,快去叫老爺,少爺回來了!”
沒等袁太太下完命令,乖巧的翠翠早已連蹦帶跳地向東廂房跑去。袁老爺?shù)臅烤驮O(shè)在那里。
很快地,袁老爺走了出來。袁老爺已經(jīng)是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了,兩鬢斑白,皺紋深刻。但腰干依舊筆挺,瘦高的身材顯得頎長瀟灑,還有灼灼發(fā)光的眼睛,濃密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薄的嘴唇——都在提醒你,縱然芳華逝去,當(dāng)年那個英俊儒雅的袁老爺神韻不減分毫,仍然是人中龍鳳,個中翹楚。
他急不可待地想見到兒子,又不愿讓下人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他們的老爺一貫是閑雅沉靜,處事不驚的,只好努力地壓抑住心頭那團烈火,緊一緊面容,輕咳一聲,像往常一樣背著手,不急不慢地踱著步。
“老爺!”袁太太上前攙住袁老爺。
袁老爺先瞟一眼吳媽,發(fā)現(xiàn)她正專注地向外張望,這才側(cè)過頭去,低聲對袁太太說:
“碧芝,你看我今天怎么樣,會不會顯得很老?”
袁太太才發(fā)現(xiàn),袁老爺特意換了身全新的銀灰色暗紋綢質(zhì)長衫,不禁會心地笑了,低聲說:“兒子見了,一定會夸你年輕的?!?p> 袁老爺也展顏笑了,但仍有些不自信地抿了抿鬢角的白發(fā):“老了就是老了!剛才我照鏡子,發(fā)現(xiàn)頭發(fā)竟白了一多半了。哎!歲月不饒人啊!”
兩人一齊向門外走去,吳媽和翠翠緊跟其后。
眼前的情形卻讓這一行人愣住了——轎子是空的,少爺顯然不在上面。
“小黑,少爺呢?”袁老爺首先反應(yīng)過來,質(zhì)問那個中等個子,黑黑瘦瘦,長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的小黑。
小黑正因為沒有完成太太吩咐的任務(wù),心里敲著小鼓呢,一聽老爺斥責(zé)的口吻,更是慌了神,手里拎的行李“咚”的一聲掉落下地,腿一軟跪下了,連聲說:“老爺,是小黑錯了,小黑沒能把少爺帶回來!”
“少爺?shù)降自趺戳耍 痹钡脙裳勰車姵龌饋怼?p> “我們在車站接到了少爺,可少爺說什么也不肯坐轎,還說了一通大道理,非要自己走著回來。他的行李還是被我們強行扣下的呢?!?p> “剛剛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也不嫌累,非要走上十幾里石子路回家——他還有什么大道理可說的?”袁老爺又是擔(dān)憂又是心痛。袁夢是他的獨子,也是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寄托。
“少爺?shù)脑捓?,都是些我們從沒聽說過的新名詞,一套一套的,太深奧,我們都聽得糊里糊涂的?!毙『谧訛殡y地搔著頭,“只記得他說過什么平等,自由之類的話。可我們生來就是下人,一無所有,注定要伺候老爺太太們一輩子的,怎么可能跟他平等?自由又是什么,能當(dāng)飯吃還是當(dāng)茶喝???如果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的,那要自由來做什么。我這么問他,他卻撓頭答不上來了?!?p> 秀桔嘻嘻地笑開了:“這倒真像夢哥哥,他還跟從前一樣,瘋瘋魔魔的?!?p> 袁老爺哭笑不得。袁太太倒松了口氣,連聲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說,“夢兒就算走路,這會兒也該到家了??!你們沒跟著他嗎?”
小黑忙說:“走到離香徑園半里路的時候,少爺被那里的風(fēng)景吸引住了,說好久沒看到這么美的田園風(fēng)光了,非要去看看,讓我們先回來通告老爺和太太一聲。我們拗不過他,只好抬著空轎子回來了?!?p> “夢兒這孩子……唉!”袁老爺長嘆一聲,失望地甩開袁太太的手,都下去吧!說完,不再理會袁太太,獨自向里屋走去。
小黑和四個轎夫如釋重負(fù)。袁太太憂心忡忡地和身邊的秀桔交換了一個眼色,秀桔也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
“香徑園是個不祥的地方。這個夢兒啊,還是改不了貪玩的毛病。但愿不會惹出什么事來。菩薩保佑!保佑我夢兒平安無事……”袁太太不禁又將雙掌合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詞。
這次,秀桔沒有發(fā)笑,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像陰云一樣籠罩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