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太太見袁老爺沉默不語,便用僅有的一點力氣推開翠翠和秀桔攙扶著她的手,“撲通”一聲跪在袁老爺面前,哀哀地哭求道:
“老爺,夢兒做錯了事,老天已經(jīng)懲罰他了,我們就不要再折磨他了好不好?老爺,求求你,我們趕緊去把夢兒接回來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袁老爺連忙扶起袁太太,動情地說道:“碧芝,我們這就去接夢兒回來,這就去接!阿德,快去叫一輛馬車!”
阿德飛快地跑到大街上,叫來一輛馬車,袁老爺和秀桔攙扶著袁太太坐上去,車夫揚鞭催馬,飛快地向杏花巷馳去。
不到半個時辰,馬車就在袁夢的小屋前停了下來。袁老爺一行下了馬車,驚奇地發(fā)現(xiàn)屋子門前聚集了一大群十歲上下,穿著粗布小褂,臉上黑黑瘦瘦,像是出生貧苦人家的小孩子。孩子們本來聚在一起吱吱喳喳地不知議論些什么,一見袁老爺他們?nèi)齻€,頓時安靜下來,自動站成兩排,讓出中間一條小道讓他們進(jìn)屋。
袁老爺他們進(jìn)屋一看,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還有一些小孩子,將袁夢的床圍了個水泄不通。小方桌上擺得滿滿的想必都是孩子們帶來的禮物:有剛從山上摘下來的新鮮野花;有紙迭的幸運星、長生鶴;有藕粉、水果罐頭;有小小的然而干干凈凈的桔子香蕉和鴨梨……袁夢躺在床上,專注地聽孩子們說話,時不時用低弱的聲音替他們解答些什么,蒼白瘦削的臉上滿是自豪的微笑。
袁太太一見袁夢,頓時不顧一切地沖上去,將他緊緊地?fù)г趹牙?,眼淚涮涮地落下來。
“夢兒,我可憐的夢兒!”袁太太哭道,“我們來接你回去,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夢兒!”
袁老爺也柔聲說道:“是的,夢兒,我們來接你回去!”
袁夢喜出望外,費力地想支撐著坐起來,袁太太忙勸止住了他,只讓他躺著說話?!暗?,娘!你們不怪我啦!”
袁老爺和袁太太同時點了點頭,袁夢又把目光投向秀桔,說:“秀桔,你還生我的氣嗎?”秀桔用力地?fù)u搖頭,大滴的眼淚順著面頰流下來。
孩子們沖著他們“爺爺”“奶奶”“姐姐”地叫起來。一個年紀(jì)稍大一些的孩子沖袁老爺、袁太太鞠了個躬,然后說:“爺爺,奶奶,我們生了病,是袁老師幫我們找的大夫,抓的藥,他把我們救活過來,自己卻病倒了,他是因為我們病倒的!爺爺奶奶,我求你們救救袁老師吧!”
其它的孩子們也都齊聲說道:“爺爺奶奶,救救袁老師吧!”
袁太太的眼淚更多了,不僅為了她心愛的夢兒,也為了這些善良懂事的孩子。
袁老爺感動得眼眶濕潤,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都是些懂事的好孩子!你們放心吧,我一定會找最好的大夫把你們袁老師的病治好,讓他早一點回去給你們上課,好嗎?”
孩子們高興地跳起來。袁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袁太太道:
“娘,這是真的嗎?爹爹不怪我了,他還贊成我給孩子們讓課!這是真的嗎?”
袁太太便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袁夢道:“這是真的,夢兒!你是個好老師,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老師,我們都要你快些好起來!”她一邊說著,一邊緊緊握住袁夢的手,生怕他會突然間消失不見。
小綠啊,有時候我真的有些懷疑,我是不是塊當(dāng)老師的料……嫣然強(qiáng)迫自己忘掉身體里隱隱的疼痛。每當(dāng)緊張的時候,胃部就像在痙攣,收縮,就像有一只手攥住了它,用力擠壓著它,一下又一下。
“亞里士多德認(rèn)為人類出生的時候就像一塊白板,而我們都是一系列記憶烙下的產(chǎn)物,就像是在白板上刻下蠟制印記一樣。但是,記憶并不是這樣一種物質(zhì)。”
嫣然環(huán)視一圈教室,看到學(xué)生們都睜大眼睛,聽得入神,便又接著往下說去:“記憶不是一個有形、明確、可復(fù)制的實體,它不像錄像那樣,能夠按照我們的意愿隨意重放。這是一種在形式和意義上瞬息萬變的東西。記憶不是一個離散的現(xiàn)象,也沒有固定的結(jié)構(gòu),它不會像雕刻在石頭上的痕跡那樣永恒不變。它更像是一個易碎的紙屋,不穩(wěn)定地駐扎在不停流動的時間之沙土,會因人們的解釋和虛構(gòu)而變化……”
彼得?萊文的《創(chuàng)傷與記憶》是嫣然最喜歡的一本書,無論是作者獨到的觀點盡顯才華橫溢,還是字里行間流露的嚴(yán)謹(jǐn)、精致與不可替代,都讓她心悅誠服,膜拜不已。
“記憶處于不斷重構(gòu)中,就像海森堡的不確定性原理中任意、不受控制且難以預(yù)測的電子那樣。正如觀測電子的運動會改變它的位置和動量,同樣,記憶之紗縱橫交織會編織出一縷縷輕紗,而這縷輕紗的色調(diào)與輪廓會隨著光與影的變化,在一天的不同時時刻與一年中不同的季節(jié)發(fā)生變化。”
“卡斯?萊蒙斯在他的《仲夏夜玫瑰》里這樣說道:真相會隨著生活的燈光改變顏色,所以明天會比昨天更清晰?!?p> ……
就在嫣然轉(zhuǎn)身將卡斯?萊蒙斯這句話寫在黑板上的時候,突然感覺身后響起一陣竊竊的低語聲,還有哧哧的輕笑聲。
“有什么問題嗎?”嫣然一邊說著,一邊轉(zhuǎn)過身來,一眼看到站在教室最后面的蘇言楓,藍(lán)色格子棉子襯衣,白色休閑褲,雙手插進(jìn)褲兜,正滿臉含笑著注視著她。后排的女生們不約而同地回頭,不出意外都會眼睛一亮,然后捂嘴笑起來,連連贊嘆“好帥啊”“帥呆了”“就像韓國歐巴一樣呢”……
他總是這么引人注目。嫣然有些不滿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離開。他沒有理會,反而就近找了個空位坐下了。教室里頓時像炸了鍋一樣,說笑的聲音更大了。嫣然趕緊拍拍桌子,示意大家安靜下來。很快教室里又恢復(fù)了平靜。蘇言楓朝她豎起大拇指,她沒有理會,繼續(xù)講課。
“文學(xué)與電影一直執(zhí)著于描述記憶的錯覺。20世紀(jì)50年代黑澤明導(dǎo)演了一部非常有名的電影叫《羅生門》,看過的同學(xué)請舉手!”
大家先是一臉茫然,然后連連搖頭。只有一個男生舉起手。
“白暮寒,你來說說看?!?p> 男生站起身來朗聲說:“一樁人命案,四個當(dāng)事人——兇手山賊、死者武士、武士的妻子、旁觀者樵夫。對于事件的真相,四人在公堂上描述的各不相同,為了美化自己的道德,減輕自己的罪惡,掩飾自己的過失,人人都開始敘述一個美化自己的故事版本,而真相依舊撲朔迷離?!?p> “說得好!”嫣然示意他坐下。
“這部電影將記憶固有的主觀性和脆弱性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出來。電影中四個角色對同一事件有著極其不同的記憶。正如電影中所展示的,記憶就像是稍縱即逝的夢境;正當(dāng)你試圖捕捉它時,它就溜走了,僅給我們留下些許安慰——旁觀者變幻莫測的視角可能是對記憶本質(zhì)僅有的真實可靠的界定了。所以我們真的可以在回想某些事情的過程中不改變記憶嗎?答案是:不可能。”
嫣然和蘇言楓的相遇,就像小說里的場景一樣富于戲劇性。那是在三年前,她驅(qū)車前往一場研討會的途中,在隱秀路遇到了一輛裝滿“貨物”的人力三輪車……
“哲學(xué)家、電影制作人,以及許多當(dāng)代認(rèn)知神經(jīng)科學(xué)家,都對回憶的真實性提出了質(zhì)疑。馬克吐溫曾經(jīng)承認(rèn):我年紀(jì)很大了,我記得許許多多的不幸之事,但這些事情大多數(shù)并沒有發(fā)生過。換句話說,他當(dāng)下的不幸使得他能夠‘記得’(例如構(gòu)想出)那些從未真正發(fā)生過的事情。最近有研究引起了轟動,發(fā)現(xiàn)記憶確實是一種重新建構(gòu)的過程,它會不斷地選擇、添加、刪除、重排和更新信息,這一切都跟隨著不斷前進(jìn)的生命過程?!?p> 記得當(dāng)時汽車音響正放著《有一種愛叫放手》——那年很流行的一首歌。嫣然喜歡那歌詞,所以記得清楚:如果兩個人的天堂,像是溫馨的墻,囚禁你的夢想,幸福是否像是一扇鐵窗,候鳥失去了南方……她忍不住隨聲跟唱起來……如果你對天空向往,渴望一雙翅膀,放手讓你飛翔,你的羽翼不該伴隨玫瑰,聽從凋謝的時光……
路標(biāo)顯示前方道路為“隱秀路”。嫣然不經(jīng)意地向車窗外看了一眼,那情景讓她一愣,再回頭時已經(jīng)無法再淡定,任由著那歌聲水一樣流過……浪漫如果變成了牽絆,我愿為你選擇回到孤單,纏綿如果變成了鎖鏈,拋開諾言,有一種愛叫做放手……
她果斷地減速,將車??吭诼愤叀H缓箝_門走出車外。等后面那輛三輪車緩緩靠近時,走過去將它攔住。
“怎么了,姑娘!”蹬三輪車是個長著絡(luò)腮胡的中年壯漢,他一臉詫異地剎住車。
“那是什么?”嫣然指著車上的那一個鐵籠子。
“那是肉?”他故意調(diào)笑道。
“肉?”嫣然叫起來。那鐵籠子里面裝著的,明明是幾條活蹦亂跳的狗!鐵籠子有些小,幾條狗只能緊挨著彼此站著,全都一臉緊張惶惑。
就在剛才她不經(jīng)意地望向車窗望去,正好看到鐵籠子里一雙無辜的眼睛,因為迎著風(fēng),那雙眼睛半閉起來,毛發(fā)飛揚著,像是很愜意的樣子,而表情卻是惶惑不安的,就像一個人被扔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被迫面對無法預(yù)知的命運。那雙無辜的眼睛一下子擊中了她心里最柔軟地那個點……想象著那被屠戮的可悲結(jié)局,她只覺得心里一慟。
“你管它們叫肉?一只小動物也是一條生命??!跟你,跟我,跟所有人都是一樣?!?p> “胡說八道,狗能跟我們?nèi)艘粯訂??”壯漢的臉一橫,“畜生就是畜生,生來就是我們嘴里的一塊肉?!?p> “什么畜生?”嫣然急中生智地說,“我都看見了,你車上的狗看著都是些寵物狗,金毛、拉布拉多,可卡——我都能一一叫出名來,有的脖子上還帶著項圈呢,分明就是有主人的狗!你該不是從別人家里偷來的吧。”
“多管閑事!”壯漢不耐煩起來,“這種事多了去了,你管得過來嗎。閃開,別妨礙我送貨。客人們還等著吃肉呢。”說完,蹬著三輪車就要走。嫣然依然伸開雙手,一動不動。
“你想怎樣?”壯漢面露兇相。嫣然看見他裸露的胳膊上紋著刺青。
“把狗留下?!辨倘淮舐曊f。
“那不可能!”壯漢不再理她,調(diào)了個頭一拐彎朝旁邊急蹬幾步,車一下子駛出幾丈遠(yuǎn),眼看就要把她拋下,她一急,轉(zhuǎn)身跑過去抓住車輪車的車擋,用力向往拖,不讓他走。他仍用力向前蹬,因為有嫣然的拖累,他只能很緩慢地一點一點向前蹭。
他們就這樣僵持著。突然,三輪車停了下來,嫣然才注意到,有一個人就像她剛才那樣,擋在了車前。
“把狗留下吧!”嫣然聽到他在跟壯漢說話,“我可以付你錢”。
“付錢?這是我一位老客戶訂的貨,怎么能賣給你”。壯漢嘴里這么嚷嚷著,口氣卻不似剛才那樣兇悍。
“你們是兩口了吧!”他回頭看了嫣然一眼,“商量好了來劫我的道?”
“這樣吧,我把身上的錢都給你。”那男子先是把錢夾子里的錢全掏出來,又把身上所有的口袋挨個搜了個遍,這才將一沓鈔票遞那個壯漢。
壯漢原要拒絕,撓頭想了想還是接過那沓鈔票,在手上吐了口唾沫,一張張細(xì)數(shù)起來。數(shù)完了,這才點點頭,對男子說:“歸你了!”就將那個鐵籠子從三輪車上卸下,留下他們揚長而去。臨走還拋下一句話:“一對大傻子!”
“……千百年來人們一直被充滿恐懼、害怕、無助感、憤怒、仇恨等等創(chuàng)傷的記憶折磨。那些對有機(jī)體產(chǎn)生“震撼”的事件能夠改變個體的生理、心理和社會的平衡性,使得對于這個特別事件的記憶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破壞對所有其他經(jīng)歷的記憶,也破壞了對當(dāng)下時刻的感知與欣賞。過去的暴行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是干擾了人們對新的或熟悉情景的注意力。當(dāng)人們有選擇地注意過去創(chuàng)傷的提示線索時,睡眠成為敵人,生活變得毫無生機(jī)。”
……嫣然和那個男子面面相覷地傻站了一會兒,還是他反應(yīng)快,扭頭看了看路邊,說:“你的車小,放不下籠子,還是放我車上吧?!?p> 嫣然這才回過神來,忙問他:“你要把它們帶到哪里去?”
“離這里不遠(yuǎn)的地方有個動物救助站,我想把它們送過去,先檢查一下身體,有病的治病,有傷的治傷,然后再做打算?!?p> 嫣然想了想,點點頭。確實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他的車也停在路邊——果然是輛大空間的越野車。他倆合力將鐵籠子抬上后車廂。然后男子關(guān)上尾門,對嫣然說:“如果不放心,你就一路開車跟著我?!?p> 嫣然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張俊朗的大男孩的臉,眼睛干凈,笑容溫暖,不覺心里一動,嘴里卻說:“我當(dāng)然不放心,誰知道你是不是又把它們當(dāng)肉處理了。我得確保它們的安全,免得它們剛出了虎穴又入了狼窩?!闭f完就朝自己的愛車快步走去。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后地來到郊區(qū)的一個動物救助站。有個帥氣的寵物醫(yī)生過來挨個給小狗查檢了身體,又給兩只受傷的小狗處理了傷口,細(xì)心地包扎好。得知其余五只狀態(tài)尚好之后,他們才放下心來。
男子又安慰嫣然說:“你不用擔(dān)心它們,它們會暫時留在這里,直到新的主人把它們領(lǐng)走?!?p> 嫣然嘆了口氣說:“如果不是因為我工作太忙,我一定會領(lǐng)養(yǎng)一只小狗的?!?p> 男子說:“是啊,如果不是因為我經(jīng)常不太家,我也一定會領(lǐng)養(yǎng)一只的?!?p> “我會很早就出發(fā),帶上我的狗,到海邊去?!辈恢醯模倘痪咕従彵痴b出幾句詩來,顯然與當(dāng)時混亂的現(xiàn)場很不相符。
“是艾米莉狄更森的詩?!蹦凶拥难劬Ψ胖?。
“你也喜歡艾米莉?狄更森!”嫣然又驚又喜,這樣的人很少見了啊。
“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她那句:當(dāng)我上天堂的時候,最早跑出來迎接我的,一定是卡洛(她的愛犬)?!?p> “她還說過,狗比人更好,因為,他們心里其實什么都懂,但嘴上就是什么都不肯說?!?p> “那倒不一定,她說得有點極端了?!蹦凶雍呛切ζ饋恚拔疫€是更愿意相信人性?!?p> “狄更森有卡洛,拜倫有波森——”
“我知道!”男子激動道,“拜倫的《一只狗的墓志銘》,里面寫道:它有美質(zhì),而無虛榮,有威力,而無傲慢,有膽量,而無殘暴,有人的一切美德,而無其邪惡?!?p> “一生中最忠實的朋友,第一個來迎接我,第一個來保護(hù)我——同樣來自拜倫!”
他們不覺眼神交匯會意一笑。
“對了,”嫣然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你給了那個壯漢多少錢?要不我們一人一半吧!”
“這還要AA制呢!”男子笑起來,他笑起來的樣子是好看的,眼睛彎彎的,酒窩又圓又深,嫣然心里不覺又是一動。
“可是,我也不知道給了他多少錢?!彼室庾龀鲇昧λ妓鞯臉幼?,淘氣得就像個懶散隨性大男孩,“怎么辦呢?”
嫣然一時語塞。
他依舊笑笑說:“這樣吧,你請我吃頓飯,就當(dāng)還了我另一半的錢了,你看好不好!”
嫣然抗拒不了他的笑容,那樣真誠坦蕩,讓人一看便生信任之心,便點頭答應(yīng)了。
“對了,我們還沒做自我介紹呢,我叫蘇言楓?!?p> “我叫秦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