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驤彼時仍是隴西王世子,十四歲的少年脊背挺直如一棵楠樹,坐在方桌案旁。
“今日你走的真早,也不知道等我。”璇璣有著小姑娘的娃娃音,聽著就是在撒嬌。
璇璣將厚重的斗篷解下,放在侍人手中,寒冬里,嘴里還冒著濃重的寒氣。
婁驤起身迎過來,“今日我母妃身子不大好,我回了趟王府。孟太傅交代了些事,便讓我回去了?!?p> 璇璣知道,婁驤是大孝子,事事以長輩為先。自己倒是顯得不懂事了,只是個會耍小性子的小女孩。
“王妃身子還好?”
“不過是些老毛病,冬日里不大好,太醫(yī)去了,也只說靜養(yǎng)便無妨了。”
婁驤與璇璣走到桌案旁坐下,兩人面對著一桌佳肴大快朵頤。
古語有云,男女七歲不同席。
婁驤為璇璣盛了一大碗熱騰騰的紅棗黨參鴿子湯,聽璇璣說:“我聽父皇說,你想去北邊兒。北邊兒哪里會有宮里好啊?!?p> 璇璣夾了一筷子菜,卻更想聽婁驤的答案。
她心頭縈繞了太多疑惑,時隔多年,她還是想聽婁驤親口說出答案。
璇璣凝視著彼時的婁驤,他仍是意氣風發(fā)的隴西王世子。
“天地之大,自然有更多地方要好過皇宮,你長大了便知道了,十六?!?p> 以后種種,既是浮生大夢,又是造化弄人。
婁驤察覺到璇璣神情的異樣,她仿佛不是個小丫頭,眼里流露的是說不出的情感。像是懷疑,又像是難以置信。
“十六,十六.....”婁驤叫著她。
“孟太傅說,我大齊男兒都有一腔熱血,滿懷抱負。你是不是也想成就一番偉業(yè),就像是父皇那樣?”
婁驤神情諱莫如深,道:“陛下無子,群臣都以為應當立宗室子嗣為繼,以故國本?!?p> “你還小,十六,有些事你不懂。有些事,不是你能明白的?!?p> 璇璣冷笑道:“他們都說,隴西王世子性情可堪繼承大統(tǒng),而我,我應該嫁給許清渠或是別的什么人,永無繼位之可能?;蚴菤⒌粑?,更干凈。”
婁驤手里的玉箸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吼道:“是哪個狗奴才說給你聽的!一個小孩子懂什么!”
璇璣看著婁驤面上仍不正常的偽裝神色,瞬間紅了眼,指責的言語就在嘴邊。
是啊,她不過是個小棋子罷了,自始至終都是個小棋子。
婁驤的母妃沒有病,他今日,是去了太和宮。
皇帝因著故國本之事被群臣吵得頭疼,婁驤是他自己中意的后輩,但卻不是他的璇璣該面對的敵人。
婁驤北上戍邊,也是武帝的意思。避開鋒芒,也好平息論辯。
這場爭端在璇璣腦海中異常清晰,她本以為是隴西王暗中授意國本之爭,使得朝內各派系亂斗,婁驤在她眼中,一直都是一個旁觀者。但后來她反復回憶,想不通為何托孤大臣全數(shù)被事先軟禁,想不通為何館陶郡主那樣輕易地束手就擒,想不出手握禁軍尋訪巡防大權的許家不站出來支持偶感風寒的武帝,擒拿篡位的隴西王。
他一直都知道隴西王的意圖,也一直都在配合。所以后來武帝如何暴病駕崩,李家如何沒落,婁驤都脫不了干系。
即便婁驤曾給了璇璣無盡的暖意,可他也是給了璇璣當頭棒喝的人。
璇璣哭著攆走了婁驤,躲在角落里抱頭痛哭。
她傻的相信欲壑難填的婁驤,傻的甘愿為他賣命多年,傻的以為她終于擺脫了男人的擺布。
這是個噩夢,該多好啊。
璇璣哭得逐漸難以喘氣,仿若回到正主被人丟到太液池的時候,她會憋氣,但有人拉住了她的腳踝,要把她沉到水里去。
眼前一切都要化作虛無,在水中飄忽不定。驚慌失措的侍女,痛苦不止的武帝,還有臉凝成一團的婁驤。
她好累,閉上了眼,沉重的壓迫感逼得她蜷住身子,像是一只要被人碾死的螞蟻那樣卑微。
“你不屬于這里,也不能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备挥写判缘哪新暿沟描^猛的清醒,她做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一處神殿中,但這里不供奉神像,高位之上皆是虛無。青煙裊裊,自己面前站著一個穿黑袍的男人。
通俗套路不都是這樣的。女主角會被一個類似于神棍的人指引,開啟金手指。
“你覺得我是個神棍?”黑袍男人用黑色遮住面龐,只露出一雙眼。他的眼十分不同尋常,黑色的眼,卻有白色的瞳孔,像是個瞎子一樣無神。他說話時,也不能看到喉頭與臉的變化,像是個說腹語的人。
璇璣將手伸過頭頂,活絡活絡筋骨,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恢復到原先的樣子。
“我不相信你。你只是我的一個夢罷了。弗洛伊德說,夢是人的潛意識。我甚至不想知道你的名字?!?p> 黑袍男人放聲笑起來,十分不拘禮節(jié),“我是神派來的使者,你的到來,是有人逆天而為?!?p> “那你可有方法解決這一切?”璇璣挑起眉頭,故作挑逗地問。
黑袍男人搖搖頭,“能召喚你的人并非我所能抗衡,他用了三十年,才將你帶到這里來。你今日所見之情景,是你過往的回憶,是你最不想承認的一部分。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你能抽身片刻。”
璇璣面色突然變冷,“你是我的夢,你當然知道一切。你說什么,我都不會相信的。我沒什么特別的,什么狗血淋頭的故事都輪不到我?!?p> 男人扯住她,用手一揮,大片情景就在璇璣眼前。
只有醫(yī)療儀器作響的病房里,病床旁邊端坐著一個高大的男人。他面容清癯,軍綠色的襯衫袖管挽起,大概已經(jīng)過了冬天。
“阿珩,不要懲罰我了。你睡夠了,就醒過來吧?!?p> 男人捧起她的指尖,輕輕吻上去,像是最虔誠的信徒。
她無論是誰,是沈之珩,還是婁璇璣,她如何都忘不掉這個男人。
男人大手又一揮,幻境就像是一片灰塵一樣被撣去。
“你兩世為人,都與一個男人糾纏,你不覺得這不是巧合嗎?”黑袍男人輕笑著問。
璇璣回過神,“你的意思是,這是有人故意為之?”
神殿里青煙裊裊,璇璣站在神龕前,腦海中閃過萬千瞬間。她不是沒想過,轉世輪回這種東西是在是太玄。生生世世,或許也并非妄言。
“我要付出什么代價,與你做交易,才能擺脫這一切?”
“你不用付出任何?!?p> 璇璣抬眼看著黑袍男人,不屑地笑:“你的意思,我根本就不能擺脫這一切。”
她的夢是怎樣的,都有她掌控,何來擺脫。
黑袍男人的指尖撫摸上她的臉頰,從眼角滑落至嘴角。
“我仿佛懂得,他為何會選你。你的聰慧舉世無雙,我若是他....”黑袍男人欲言又止,笑道:“今此會中,如我等比。長夜安隱,多所饒益?!?p> 她又沉入一片虛無,感覺像是肢體被腦海中的萬千碎片撕裂。
她又回到溺水的瞬間,帶著赤金戰(zhàn)神面具的男人仿若神兵天降,將她救了起來。然后她又站在病房里,看著監(jiān)護器上紊亂的生命特征,滴滴答答與刺耳的警報聲響做一團。
“阿璇,阿璇,阿璇....”
“阿珩,阿珩.....”
她識得這聲音。
夢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