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之時,璇璣是武帝最寵愛的女兒,摟著武帝的脖頸,像是自己負責喂養(yǎng)的那只波斯貓一樣驚艷。彼時樓揚剛剛脫離死亡,進入內(nèi)廷,被內(nèi)侍監(jiān)分給清涼殿的老掌事,跟著老掌事喂養(yǎng)小帝姬喜歡的波斯貓。那波斯貓十分嬌氣,一言不合就拱起脊背,在樓揚手臂上撓上幾道。
璇璣雖然喜歡波斯貓湛藍的眼,但還是起了憐憫之心,讓人將那壞脾氣的波斯貓送走了,樓揚沒了要伺候的主子,又被分去伺候花草。
她雖被圈禁,但仍出落成明媚少女。一顰一笑,宜喜宜嗔,即便是幾十年后,他仍記得清楚,那少女抬眼看自己時,清冷的面龐突然迸出絢麗的神情。
桃知給璇璣灌下醒酒湯藥,點了安神香,隨蘭知從寢殿里出來時,樓揚仍舊坐在寢殿外的游廊外出神,地上一片水痕。
“樓將軍,殿下睡了。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碧m知道。
樓揚從往事中抽身而出,站起身來,朝桃知和蘭知作了個揖,道:“多謝姑娘。”他挎著柳葉長刀,消失在夜色中。
桃知看著男人挺拔而瘦削的背影,道:“樓將軍對咱們主子真是盡職盡責,若是世間多些這般盡職盡責的好兒郎...”
“你這妮子,可是想嫁人了。明兒我就去求殿下,給你指個好人家,早日生個大胖小子抱回來,讓主子也樂一樂。”蘭知揚聲打趣道。
兩人打鬧著離去,殿內(nèi)的璇璣則起了身,隨手披了件斗篷。外面的大雨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猛,恍若共工怒觸不周山后,那副毀天滅地的樣子。
婁驤不知何時從暗門進來的,立于在璇璣身后,“不要站在窗邊,外面涼。”
璇璣不為所動,燈火攏于她一身,如一尊不可侵犯的玉人。
“禮部今日來人,說要為你準備嫁妝。我私自以北線戰(zhàn)事吃緊,國庫空虛為名,替你回絕了。我教人尋著機會上疏,為馮昂賜個京畿閑差,你仍可以住在長帝姬府?!眾潴J開口,他一身的酒氣,面上看不出分毫醉意。
“我不知能拖到何時,但今日馮昂這幅樣子,我放不下心...”
璇璣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婁驤,“今日讀書,讀到一句想著送給殿下這一番苦心十分恰當,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彼嘟z隨意散落,陰翳之下更顯得凌厲的面龐深不可測,“馮昂性情再不濟,終歸不敢殺了我?!彼剖钦f笑,卻字字帶刺。
“你怎么這么倔。十六,你叫我,拿你怎樣才好...”婁驤語氣中包含著無奈,光風霽月的大齊儲君,竟然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他攥住璇璣冰涼的指尖,俯身想要攏住她。
璇璣鼻頭一酸,這世上,除了婁驤,沒人記得她叫“十六”,只因她生在建業(yè)三十六年六月十六,所以武帝為她起了個“十六”的小名。十六音同石榴,她本該福壽綿長,如石榴那般多子多孫,如石榴花那般嬌艷。若是臨朝,也定是南齊可稱賢君的一代女帝??扇缃駞s要遠嫁蠻荒之地,嫁給一介莽夫。
璇璣退后一步,從婁驤手中抽出手,“我聽說,北庭人破了杭愛山的伏擊,拿下了河曲六州,許清渠棄城保民,現(xiàn)在北庭主力朝著渭水行進?!?p> 婁驤一直都知道,她雖然深居,但一直耳聰目明。但提到這場如暴風驟雨般席卷安定的戰(zhàn)爭,婁驤柔和的面色變了。
璇璣又接著說:“幼時開蒙,孟太傅講過,前朝的鎮(zhèn)國平昌大長帝姬運用兵法如何靈活,如何洞悉人心。屢次出兵冀州抵抗北庭南下,將三千北庭鐵騎誘入冰上,馬蹄踏碎冰面,將他們活活凍死。”她嘲諷意味十足的笑漸漸綻開,“北庭人向來睚眥必報,吃過一回的虧,怎么可能再上當?!?p> 婁驤明知她是故意,卻沒有半分發(fā)怒的意思。皇帝自以為上承武帝威烈,也想做武帝那樣蕩平四海,攘外安內(nèi)的君主,貿(mào)然集結(jié)大軍,出兵杭愛山防線。北庭正愁著找不到借口南下,兵分三路,分別去往杭愛山及燕云十六州。設(shè)計杭愛山伏擊的主將是婁驤的舅舅楚國公,皇貴妃的親弟弟。杭愛山一役死傷慘重,數(shù)百軍士被北庭人從山頂上推下的巨石砸成肉泥,又有千名凍死在河谷里都沒能等到北庭人出現(xiàn)。余下大軍一路退回河曲六州。北庭人佯作媾和之姿,使得楚國公打開城門,直接讓北庭人不費一兵一卒,便進了黃河腹地。楚國公一眾將軍連夜奔逃,才保住一命。
燕云十六州也是被死死圍困,五萬大軍與數(shù)萬平民困在城中,彈盡糧絕,瘟疫蔓延。若是想要再調(diào)軍,便要從高州大營與京畿近衛(wèi)中抽,成尾大不掉之勢。更何況,北庭人善于拉鋸戰(zhàn),得一城池,便搜刮一城池,不愁糧草與白銀??赡淆R新帝臨朝不過十年便已消耗了武帝變法三十余年攢下的大半國力。
兵部聯(lián)合戶部上疏,要求皇帝速速與北庭媾和,及時止損。
以往與北庭媾和,不過是給北庭人些糧食和牲口罷了。可這次帶兵的北庭攝政大君阿史那斯蘭放言要南齊納貢稱臣割地,以大散關(guān)為界駐軍,否則便要殺入皇城,改天換地。
皇帝眼看著主戰(zhàn)派和主和派鬧得不可開交,便稱病把太子拉出來當擋箭牌。
“皇貴妃身子可還好?我昨兒還去鳳儀宮請了安,不過沒見著?!辫^和婁驤站的很近,璇璣抬手,以蔥管般的指甲勾勒婁驤胸前,太子吉服上粗糙的金線紋路,嘴角藏著一抹譏笑。
婁驤要將他的親舅舅斬首,絲毫不顧念親情?;寿F妃就這么一個不成器的親弟弟,拗不過兒子,日日以淚洗面,太子去請安,也將他拒之門外。還有那一日,皇貴妃撞見了此生都不敢再想第二遍的宮內(nèi)丑事,她最看重的兒子和最不應當有瓜葛的女人糾纏在一起,糾纏的那樣熾烈。
婁驤苦笑,一雙上挑的丹鳳眸折射著燈火,他的眸很深邃,幾乎能將燈火都吞噬。
“你總是知道怎么讓我難受。”
璇璣不以為然,手游走到蟒頭的位置,道:“楚國公不戰(zhàn)而降,使得六萬大軍命喪。又私自與北庭人媾和,視為叛國通敵。若是先帝在,怕是誅滅九族都不夠?!彼鴬潴J,琥珀般的眸子里滿是凌厲。
“誅滅九族都不夠?”婁驤饒有趣味地重復著。璇璣笑出聲,低頭撣了撣衣裙,“是本宮忘了,若是誅滅楚國公九族,我大齊便再無儲君了?!?p> “你想我死嗎?”婁驤對她的態(tài)度十分惱火,她今夜一杯又一杯的喝,明明沒有酒量,卻還是來者不拒。
璇璣如婁驤胸前的蟒紋,柔軟得纏上婁驤的腰身,氣息在他的脖頸間游走,然后在他耳邊低語:“怎會。我做夢都夢見,殿下君臨天下,霸業(yè)功成,孤家寡人,”她眉眼帶笑,櫻唇輕啟,
“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