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囚車晃晃悠悠的出了城,伏湛一身狼狽,從東都到邊關(guān)少說也要走大半個月,恐怕那時他已然與路邊乞兒無異。
這般想著他甚至還笑出聲來。
畢竟他可不認為有些人會就這么好好的讓他活著到邊關(guān)。
入夜了,官差聚在一起烤火聊天吃干糧,伏湛坐在囚車里連口水都沒得喝。
夜空中星河璀璨,四下里草蟲嚶嚀。
一只蛐蛐兒躍上伏湛膝頭,黑色的背甲折射著月華的光澤,伏湛饒有興致的看著它來回踆巡,而它卻好像始終找不到方向。
許久,伏湛不耐煩的抬手將它彈開。
手腕上的鎖鏈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引得官差們拔刀趕來查看,他們仔細地查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并無異常,不由得有些惱怒自己的草木皆兵,于是惡狠狠的用刀背敲打車柱,警告伏湛“老實點!”。
伏湛靠在車柱上閉目養(yǎng)神不再動作,耳中卻從身后傳來了倒地聲。
一名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摸過來打開了纏繞車門的鎖頭。
“阿湛,走?!眮砣死》康氖直蹖⑺麖那糗囍袔С?,另一個與伏湛身形相似的黑衣人立刻解開了他身上的枷鎖,與他互換衣物旋即回到囚車中將一切恢復(fù)原樣。
連日來高度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在胥承弈到來之后得以松懈,坐上返回邊關(guān)的馬車后,伏湛終于沉沉睡去。
不多時,沉睡的伏湛緩緩地睜開了灰暗的眼睛,那是一雙冷漠而枯澀的眼睛,卻忽然燃起了希望的光,像是點亮黑夜的第一縷晨曦,生動而耀眼。
他猛地坐起來,呆呆的看著眼前的景象。
他面前的是胥承弈。
似乎是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的呆住了,胥承弈的手落在伏湛肩上輕輕搖了搖,“怎么了?做噩夢了?”
“表哥?”伏湛多日未進水米,聲音干啞。
“是我,來,先喝點水?!瘪愠修姆鲋孔嚤?,打開水囊遞到他嘴邊。
伏湛渴的厲害,喝的又急,才喝幾口便被嗆到不住地咳嗽,胥承弈拍打著他的脊背幫他順氣。
窒息的不適如此真實。
伏湛突然抬頭抓住胥承弈的手臂欣喜若狂的問:“和和,和和呢?和和在哪兒?她知道我還活著嗎?她說了她會等我嗎?”
胥承弈被他問的有些發(fā)懵,只能反手用力將他按住,反問道:“和和是誰?”
“和和就是我?guī)阋娺^的那個小姑娘啊,她是我……”伏湛像是突然間意識到了什么一樣,臉上的笑容驟然跨了下去,他的手微微顫抖,嘴唇哆嗦著半天才發(fā)出聲音,“你是不是,從來沒見過和和?”
“我不知道你說的和和是誰,你從來沒帶我見過什么小姑娘?!瘪愠修囊娝荒樀恼痼@和不可置信,試探著問:“你是不是記錯了?”
“……記錯了?”
伏湛仔細回憶了這一生的從前——
十歲那年上元節(jié)他自巷口打馬過,那里少了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十三歲那年,他首次出戰(zhàn),人群里少了個為他送行的小姑娘。
十五歲那年,他在小巷深處險些傷人性命的時候,少了一個抱著他說“我在”的姑娘。
就在幾天前,也沒有了那個跟在他囚車之后泣不成聲的姑娘。
這一生,他從未遇見過她。
“阿湛?”
伏湛握緊拳頭深吸了兩口氣想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卻還是脫力的笑出聲,“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他就那樣旁若無人的笑著,不顧眼睛里流出的淚水覆蓋了他的臉頰。
她不要你了,她不會再等你了,你把她弄丟了啊伏湛,你把你心愛的姑娘弄丟了啊……
他似乎是難過到連心尖都泛起了疼痛,只能無助的弓起了身子把頭埋在自己的兩膝之間,許久才清醒過來,枕著手臂無力的喘息,他想:若是這一生你在景府安然無恙便罷,若是待我歸來時尋不見你……不,不,我不能找不到你,我一定要找到你!
胥承弈嘆了口氣,拍拍伏湛的肩膀,安慰道:“阿湛,節(jié)哀?!?p> 睡夢中的夜南柯猛然驚醒,慌亂地撲騰著手腳坐起來,小手一下一下的給自己順氣,試圖安撫自己躁動的心緒。
溫潤的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在地面上灑滿一片幽光,院子里的梨花開的正好,空氣中彌漫著它香甜的氣息。
夜南柯坐在窗邊支著下巴看遠處的山巒,月色下的山峰影影綽綽只見輪廓。
伏湛重生了。
她早該想到的。
景和可以因為星盤的緣故擁有新生,伏湛又如何不可。
可她呢?
只不過是一個寄居在別人身體里的租客罷了。
伏湛一定會去找景和的,可景和究竟去了哪里連她也找不到,不在人間,也不在南冥。
夜南柯氣餒的嗚咽了一聲,想不到好的辦法。
好歹他們也是結(jié)過親的人,她這不聲不響的就換了人家……侍妾的芯子,總歸是自己理虧,罷了罷了,不碰面就不會被發(fā)現(xiàn)。
打了個哈欠,夜南柯站起來抻了個懶腰,漏出一截雪白的小肚皮。
“時間還早,要先睡飽。”
說罷,她便爬回床上一拱一拱的鉆進了自己尚有余溫的暖被窩安然睡去。
幽暗的地宮,安靜的沒有一絲生氣。
身處地下的連廊,燈火都沒有不曾搖曳,連廊的盡頭是地宮最深處的宮室,里面點燃了一排排白燭,照的空曠的大殿宛如白晝。
大殿中央是一條筆直的通道,黑色的石板一路延伸至重重簾幕后的高臺,通道兩側(cè)有煙波裊裊的水池,黃金打造的蓮花分散在水池各處,栩栩如生。
魚兒游弋于池水中,樂與不樂旁人無以揣測。
穿過重重簾幕只隱約得見一個背影,脊背挺直一動不動,似老僧入定,似道者參玄。
一名披甲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匆匆掠過燭光將一封密函雙手舉過頭頂恭敬的彎下了腰。
“大人,東陵來信。”
“念?!?p> “護國公府一門盡滅,伏皇后自請入禪源寺修行,后位已失?!?p> “盡滅,倒是可惜了?!苯娊y(tǒng)領(lǐng)宴左低著頭看腳下的地面,耳邊是輪椅轉(zhuǎn)動摩擦地面的聲音。
“我那師妹啊,素來是個會招人疼愛的?!闭f話的大人似乎是在懷念過去,可聲音卻陰冷的令人心底發(fā)寒,就好像他口中惹人疼愛的師妹其實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轉(zhuǎn)動著輪椅從宴左身邊經(jīng)過,隨手撒兩把魚食,冷眼看它們爭搶。
撲騰吧,再怎么掙扎也出不了這片水池,出來了,也只有死路一條。
魚啊,真是愚蠢。
“三甚!你又在那偷懶!”指揮士兵訓(xùn)練的教頭生的一臉橫肉。
他兇神惡煞的朝那個坐在樹上望天的少年甩動鞭子,鞭子抽在地上激起飛揚的塵土,留下一道道鞭痕,發(fā)出“噼啪”的響聲。
少年聞言撇撇嘴,漫不經(jīng)心地縱身躍下,雙手抱在腦后吊兒郎當(dāng)?shù)某填^那邊走過去,絲毫不怕那威力駭人的鞭子落到自己身上。
教頭見狀火冒三丈,揮鞭就朝他打過去,卻被少年一個閃身輕巧躲過,氣的他整齊的八字胡都跟著抖了起來,遂對他大聲喝道:“你!給我負重一百斤繞著校場跑三十圈!”
湛什么話都沒說就照做了,心里卻滿不在乎的盤算:一百斤還沒我的槍沉呢,這教頭還是老樣子,嘴硬心軟的緊啊。
一圈新兵蛋子看著伏湛老老實實的換上了重甲,臉不紅心不跳的跑了一圈又一圈,不由得心生贊嘆,尤其是和伏湛一批進軍營卻每天累得隨時都能歸西的徐長安。
注意到新兵的目光都落在那個混不吝的小無賴身上,教頭的小胡子又氣的抖了起來,鞭子一甩抽在地上發(fā)出一聲響亮的破空擊打后,喝道:“看什么看!都給我好好訓(xùn)練!你現(xiàn)在不好好訓(xùn)練凈想著偷懶,等到了戰(zhàn)場上最先死的就是你們!還想要立功?做夢!小命你們都保不??!”
伏湛懶散的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氣得跳腳的教頭,心中覺得好笑。
他們這批人大多是剛參軍什么都不懂的新兵蛋子,毫無作戰(zhàn)經(jīng)驗,訓(xùn)練的再怎么好不經(jīng)過實戰(zhàn)放到戰(zhàn)場都是一樣的吃虧,當(dāng)年他們參與的第一戰(zhàn)死了不少人,那教頭背著人偷偷去祭拜,哭的活像個沒了兒子的老父親,一邊哭還一邊懊悔自己不夠嚴厲,哪怕再多訓(xùn)練一次,說不定也能少死一人。
可戰(zhàn)場之上刀劍無眼,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哪里是你舍不得就能留的下的。
教頭本想看看伏湛有沒有偷奸?;瑓s不想正對上了伏湛看向自己的目光,那眼神……有點滄桑,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憐憫?
教頭惱火。
“看什么看!趕緊跑!跑不完不許吃飯!”
要不是看他身體強壯習(xí)過武,對軍營的適應(yīng)能力強還對各種兵器了如指掌,非賞他一頓鞭子再一腳把他踹出軍營去。
教頭恨恨的想。
白瞎了一個好苗子,吊兒郎當(dāng)沒個正行。
好刀在磨,教頭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把他這把好刀磨得錚亮。
于是看向伏湛的眼神又兇惡了幾分。
伏湛感受到那道來自教頭的帶著執(zhí)著的惡意的目光,迷茫的撓了撓頭,怎么感覺他比以前更討厭我了?
可轉(zhuǎn)眼間他就將教頭拋到了腦后,低頭看著自己這身恍若無物的重甲,又張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心中暗自嘆息:我好想念霸王槍和和和的手啊……
他來回收放了幾下五指,在記憶里比量:嗯……就這么大,和和的手就這么大……
想著想著他不由得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和和在景府怎么樣了,那些廢物把霸王槍挖出來了沒有……”
那日伏湛被虎豹騎帶走時不愿別人再碰霸王槍,于是在將畢生所學(xué)的槍法演練了一遍之后,就把霸王槍摜入了演武場擂臺中央的狻猊銅像里,百斤重的大槍直嵌入狻猊眉心,虎豹騎想盡了辦法也沒取出來,只能將它和伏府一并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