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南柯飄浮在半空中,看著明玉站在樹梢上采集藥材,他時不時遞給她幾粒紅色的果實(shí),酸酸甜甜的味道不錯。
“這個是什么東西?還怪好吃的?!币鼓峡逻七谱?。
“凍青,祛風(fēng)濕、補(bǔ)肝腎、強(qiáng)筋骨,常用于風(fēng)濕痹痛、腰膝酸軟、胎動不安,煮水洗浴可根治凍傷。”
“這么厲害?那我不吃了?!闭f著夜南柯就要把手中剩余的果實(shí)放到明玉的藥簍里,卻被他抬手?jǐn)r下。
“吃吧,省的無聊?!泵饔裼喙鈷哌^她懸空的雙腳,笑道:
“您這樣飄著,不怕被人當(dāng)成妖怪捉走?”
夜南柯毫不在意的揮揮手,“怎么會,這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哪個不當(dāng)你是神仙,正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整日和你待在一處,就算是妖怪也早已被佛光超度,才不會捉我呢?!?p> 一行四人定居秦山腳下已經(jīng)兩年多了,憑借明玉過人的醫(yī)術(shù),他們在這里的生活十分安逸。
雖然擁有了一具年輕的身體,但夜南柯還是任由自己蒼老的靈魂主宰思想,將混吃等死發(fā)揮到了極致。若不是明玉偶爾拉著她出來采藥,她真的會癱在院子里的搖椅上安靜的發(fā)霉。
湯圓明明自己就能包,可明玉非要一大早把她叫起來采藥,晌午還要去鎮(zhèn)子上賣掉說是這樣正好能趕上夜里的燈會。
她想吃湯圓,畢竟這東西一年里只有一天吃起來有意義,可她又不想動,讓她去老鄉(xiāng)家蹭吃蹭喝吧,她又抹不開自己這張老臉。
愁煞人也。
生而為人這短短幾十年,要想活得好,吃飯和睡覺是最重要的兩件事,哪個做不好都要提前跟閻王報(bào)到。
細(xì)細(xì)想來還是先滿足口腹之欲為妙。
十來歲的小姑娘梳著雙丫髻一蹦一跳走在一青衣男子身前,滴溜溜的大眼睛里寫滿了好奇,一會兒看看街邊攤位上販賣的小玩意兒,一會兒又豎起耳朵去聽行人的談話,滿身的鮮活氣息。
明玉唇角含笑的追隨著她的背影,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一個英年早婚的年輕父親滿眼寵溺的照看著自己活潑可愛的小女兒。
鄰桌的幾位食客相互交談著近期發(fā)生的大事,其中最吸引夜南柯注意的就是,要為亡妻守制三年的護(hù)國公伏恒被派遣到了戰(zhàn)場上,而世子伏湛卻被留在了東都繼續(xù)守孝。
夜南柯掰著手指頭算了好多遍也沒搞明白那個常常出現(xiàn)在她夢里的少年郎如今年歲幾何。
熱乎乎香噴噴的湯圓一上桌,什么伏恒伏湛的統(tǒng)統(tǒng)被夜南柯丟到了腦后,愛幾歲幾歲,哪有軟糯香甜的湯圓重要~
一口咬下去滿嘴的芝麻香,夜南柯舒適的瞇起眼睛,心想:這大概就是幸福吧。
被迫奔走了一天之后擁有一碗熱乎乎的湯圓真是太令人快樂了。
小巷里的少年看著地上橫七豎八倒下的紈绔子弟,忽然驚醒一般的放下了手中高舉的石塊。
他的眼睛里寫滿了茫然,而后低下頭去呆呆的看著自己的雙手——上面沾滿了泥土和鮮血。
少年抬起頭茫然四顧,幾度無人。
他忽然低聲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笑到最后幾近癲狂,眼角依稀還有水光滾落。
“伏湛?!?p> 少年猛地抬起頭,看到巷口月光下那抹皎潔的身影正怯生生的看著自己,他突然覺得那一瞬間,一直緊緊抓著自己心臟的那只手松開了,那一直緊緊糾纏著他的壓迫了然無蹤。
伏湛下意識的把雙手往自己身上蹭了蹭,他小心翼翼的走過去,生怕自己驚擾了乖巧的女孩兒。
他緩緩地跪下去,慢慢的伸出手,擁住了她。
還沒來得及歡喜,便見懷中人消散如云煙……
他頓時驚慌失措的四處尋找,卻最終,猛然驚醒。
那群紈绔的拳腳仍然肆無忌憚的施加在他身上,他們也似乎在嘻笑嘲弄著什么,只是此時此刻,伏湛什么都聽不見了,他只是突然暴起將這些人全部打倒,隨即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小巷。
他很平靜,沒有發(fā)瘋的砸人,也沒有失控的大哭大笑。
他只是一步一步的走出小巷,一步一步的走進(jìn)光亮里,心底卻越發(fā)寒涼。
姑娘們手里拿著漂亮精致的花燈快步躲開他,來往的行人對著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交頭接耳,他們似乎在猜測這個滿身泥濘一臉哀涼的少年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而后者只是冷冷的斜睨那人一眼,陰戾的目光直教人人脊背發(fā)涼,那人不敢再說什么,只是拉著友人匆匆離去。
人群似乎安靜了下來,又似乎他根本聽不到那些嘈雜的聲音。
少年的背后是萬家燈火,眼前有千盞明燈,而他卻兀自抹去唇角的血跡,像一頭孤狼,獨(dú)自行走在被世間遺棄的陰暗里,步步生寒。
上元節(jié)可真不是個好日子。
伏湛如是想。
按理來說,護(hù)國公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妹伏皇后把持后宮,外甥雖不是太子卻手握兵權(quán),京中權(quán)貴巴結(jié)他還來不及呢又怎么會縱容自家小輩與護(hù)國公世子伏湛為難?
夜南柯坐在床邊蕩著雙腿眉頭緊皺,回想著夢中發(fā)生的一切。
她哪里會想不明白,伏家勢大,帝后離心,如今的皇上不怕伏家出錯只怕伏家不出錯,因此即便是有什么人在背后給伏家找些麻煩,那也是皇上樂見的局面。
畢竟沒有哪個皇帝希望看見自己的臣子們都擰成一股繩的。
人間的諸多算計(jì),她雖然沒親身經(jīng)歷過,但總歸不難猜。
伏湛在京中明面上說的是守孝,可實(shí)際上卻是皇帝牽制護(hù)國公的棋子。
妻子孟洵之死已令伏恒警覺,而他故意表現(xiàn)出對伏湛的諸多厭棄為的也不過是當(dāng)那天真正來臨的時候能保他一命。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么快。
“狻猊食虎豹,狼首踏瓊霄。”
近日里東都流言四起,矛頭紛紛指向皇帝的禁軍——虎豹騎,和伏家世代統(tǒng)領(lǐng)的野狼營。
流言起始于武陵山下的一個小村落,相傳是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村民們被一聲巨響驚醒,第二天一早村長帶著一行人匆匆上山查看,便瞧見那壁立的山仞上雕刻了這幾個大字,一時間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天降異象事關(guān)重大,當(dāng)?shù)刂桓译[瞞,差人快馬加鞭將消息送往東都,誰知這消息竟半路流了出去,未到東都就已人盡皆知。
乾元殿中,帝王未至,殿下群臣面容之上皆是一片苦色,東都流言四起,直指護(hù)國公伏恒才是天命所歸的帝王。自伏恒承襲國公爵位以來確實(shí)成績斐然,固八方定北疆十六歲從軍至今無敗績,然而功高震主便是行至末路。
朝堂上的政客如何爭論世人不知,千里外的將軍如何身死世人亦不知,世人只知道被連下三道諭令要求回京的將軍打了他平生第一場敗仗,這一戰(zhàn)一敗涂地,賠上了九萬野狼營將士的性命,也賠上了伏之一姓的百年榮光。
榮耀百年、炙手可熱的護(hù)國公府,倒了。
伏皇后在御書房門外跪了一夜,主動交出鳳印,才求得皇帝留下伏湛一條性命,酌令充軍,若無功績不得回京。
虎豹騎的將士們包圍這座曾經(jīng)象征著東陵軍魂的府邸時,沒有受到任何反抗和阻攔,他們一路暢通無阻的來到府中內(nèi)院,搜遍了整座府邸,卻只找到了演武場上一桿霸王槍耍的出神入化、上下翻飛如蛟龍出海一般的伏湛。
伏湛任由他們給自己戴上鐐銬枷鎖押入囚車,一路無言。
囚車走得很慢,好像有意讓沿街圍觀的百姓都好好看看他如今的落魄。
人群里有人發(fā)出了憤怒的咒罵聲。
“還我哥哥命來!九萬野狼營將士都被你們家害死了!你怎么還有臉活著!”
有第一聲,就有無數(shù)聲。
烏合之眾最喜歡做的就是把一個人推上神壇再親手拉下來。
護(hù)國公勝時,他就是東陵軍魂是不敗的戰(zhàn)神,可他敗了,即使只是一次,只一次就讓那些曾經(jīng)將他奉若神明的人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誰讓他毀了他們心中那完美的神話呢。
伏湛坐在囚車?yán)铮鎸δ切╀伱娑鴣淼臓€菜葉臭雞蛋不躲不避,眼神不屑,笑容輕蔑。
墻倒眾人推,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