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湛現(xiàn)下受了傷,被毅王安排在了一處單獨的營帳,他從校場一路蹦了回來滿臉的喜色,逢誰都熱絡(luò)的打聲招呼。
好容易進了帳中更是開心的無法,撲倒在床上就開始抱著枕頭埋首傻笑,全然不管自己還沒好利索的傷口,許久才傻兮兮的自語道:“搭上話了。”
他翻了個身把雙手都墊在腦袋底下,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盯著帳頂回憶他們剛才的情形,這一想他就覺得不對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皺眉看自己腳下的地面,仔細思索。
“和和為什么會覺得人生寂寞呢?一定是太無聊了。為什么會覺得無聊呢?軍營里沒有好吃的也沒有好玩的。那我應(yīng)該怎么做?帶她出去?。 ?p> 伏湛絮絮叨叨的念叨了半天,一捶手找到了答案。
轉(zhuǎn)念又回憶起自己剛剛說的話“你才多大呀就寂寞如雪”,伏湛瞬間就蔫了下去,直直的向后倒下摔在一床并不算柔軟的棉被里,他抓過被子蒙住臉在心里不斷的埋怨自己:你瞧瞧你說的那是什么呀,跟多大有什么關(guān)系,重點是多大么?重點是解決問題。和和就算七老八十了也是小姑娘……
夜南柯看著手里的香囊,小心的摩挲著上面的花紋,心想:繡的真好看。
南冥的衣著盡是鮫紗所制,鮮少有人想要給它加些花紋,像刺繡這樣復(fù)雜而又精美的工藝只有人間才有。
她回到營帳從明玉那找了個干凈的木匣子將香囊小心的保存起來。
這都是給景和的東西,她得幫她保管好。
原先夜南柯只覺得等現(xiàn)下這具身體死后她回南冥去就罷了,從未想過這身體死后景和回不回得來。
可如今她卻想要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景和平安無事的回來,權(quán)當是償還那日伏湛相救的恩愛了。
雖然她并不用他救。
思及此夜南柯立馬盤膝而坐將神識放于四海,嘈雜的喘息聲說話聲傷兵的哀鳴聲紛亂入耳,忽又寧靜,鳥雀撲動翅膀,猿猴跳過枝干,溪流激起水花,魚兒躍出河面……
夜南柯一寸寸的向四周找去,直至駝鈴聲由遠及近淹沒在江南的落花里。
她收回神識,慢慢倒向一邊,身體乏力至極,心臟也想要躍出胸口,夜南柯喘著粗氣竭盡全力也沒能抓住眼前最后一縷微光。
身體在不斷下墜,落入黑暗無光的深淵,陌生的窒息感撲面而來,任她如何掙扎也無法逃脫這桎梏。
意識漸漸消散……
在一片浩渺煙波中,她又看見了伏湛。
那個白日里總是冷著一張臉對景和,仿佛她無論做什么都是錯的人,靜靜的站在景和的門外,不避雨雪風(fēng)霜固執(zhí)的守著一道門、守著里面的人,他也會尋覓一只好豢養(yǎng)的幼崽悄悄放進她的院子,隱在暗處看她笑逐顏開,冷硬的眉宇間也會浮現(xiàn)出一絲溫情。
新帝根基未穩(wěn),太子黨不斷反撲,將軍又出征了。
待到這一戰(zhàn)凱旋,他們就能將太子一脈連根拔除,伏湛也就不用再小心謹慎的將景和藏起來了。
夜南柯笑了笑,幾乎與周遭白霧融為一體。
那只幼崽甚是活潑,整日里玩鬧沒個消停時候,可若是佯裝與它生氣,它偏又一臉無辜的望著你,像個懵懂無知的孩童,眼睛里寫滿了對這世界的好奇,惹得景和與阿梨無可奈何的寵溺。
可惜它終有一日沖撞了景初,被溺死在了池塘里,景和找過去的時候,那身柔軟滑膩皮毛已經(jīng)濕噠噠的不成樣子,彼時活蹦亂跳的小身子一動不動的癱在地上,那雙好看的大眼睛也不會再睜開了。
貓兒平日里最怕水了,每每給它洗澡都掙扎不休,夜南柯不敢想它在死之前有多害怕,也許它正等著景和去救它,可景和終究還是做不了什么了。
景和什么也做不了。
小院深幽,她只能委頓在窗邊,眼底如死灰。
夜南柯看到阿梨走向景和走去蹲在她身前拉住了她的手,笑著說:“今天是和和的生辰,要開心一點兒啊,和和笑一笑阿梨給你做梨花酥吃。”
梨花酥嗎……景和娘親的梨花酥啊。
“哪里有梨花,不是,都砍了么……”景和聲音怏怏,阿梨卻對她眨眨眼睛,一臉神秘。
“是秘密哦?!?p> 阿梨沒有騙她,阿梨帶回了梨花,卻沒帶回一個活生生的自己。
景和跌坐在地上抱著阿梨殘破的身體哭的聲嘶力竭。
許久她目光空洞的擦拭阿梨的臉頰,那些血跡無一消減。
記憶里的景和好奇的看著膽怯的躲在母親身后的小姑娘,母親說這個小姑娘會和她一起長大,景和把手深進自己懷里摸出來一個做工精細的小兔子,她憐惜地撫摸了一會兒,這是她自己買的第一個物件兒呢。
“我把它送給你,我們做朋友好不好?”
記憶里的小姑娘怯生生的伸出手,握住了她的余生。
記憶里的兩個小姑娘手拉著手坐在梨花樹下吃著娘親剛剛做好的梨花酥,景和笑瞇瞇的問小姑娘的名字,小姑娘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小姐還沒有取……”
“我不是小姐,我是和和,你叫我和和就好?!?p> “可是……”
景和壞笑著往小姑娘嘴邊遞了一塊糕點,“沒有可是?!?p> “唔……名字……”
景和抬手指著梨花樹問:“你看它好看嗎?”
小姑娘呆呆的點了點頭。
“你也好看,我叫你阿梨好不好?!?p> 小姑娘依舊點點頭,而景和卻伸手抱住了她的胳膊,撒嬌一樣的蹭來蹭去,“阿梨阿梨~我又有朋友了~好開心呀~”
記憶里那年殘夜未央,景和看著少年遠去的馬車無力的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小姑娘不住的擦去她臉上的淚水一邊說著“和和不哭”,一邊卻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記憶里那年白幡招搖,簡陋的靈棚里,景和跪在地上呆呆的往火盆里遞著紙錢,許久才開口說了一句:“阿梨,我沒有娘了。”
向來膽怯的姑娘卻抱住了她,“和和還有阿梨?!?p> 記憶里那年紅妝十里卻不為她,景和坐在一頂小轎里不安地抓著粉紅色嫁衣的衣角,跟在小轎外的姑娘踉踉蹌蹌地追趕著,她說:“和和別怕?!?p> 景和撫過阿梨面頰,這世上再無一人為她悲喜。
貓兒溺死,阿梨杖斃,景和抽刀自盡。
伏湛班師回朝那日,急著和家里的姑娘相聚,他說那天是姑娘的生辰最適合化解誤會重修舊好。
化解誤會、重修舊好,那詞匯聽起來過于美妙,美妙的好似能彌補所有的遺憾。
“平昌王爺伏湛一人一槍屠了景相闔府上下一百八十四人……還有平昌王妃景初及其陪嫁侍女一十三人?!边@些話在后來都是坊間茶余飯后的閑談。
平昌王府入目是一片喜慶而熱烈的紅。
這位年輕將軍的婚禮,沒有高朋滿座,只有門庭蕭瑟,沒有紅燭帳暖,只有一室冰寒。
他的心上人安靜的臥在他懷里,早沒了生機。
而他只是環(huán)抱著姑娘,將他們綁在一處的頭發(fā)剪下,小心地裝進錦囊里。
喃喃自語:
“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p> 模糊的人影想要上前,伏湛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緩緩收緊了自己的手臂,抵著姑娘的額頭輕聲說:“吾妻淺眠,莫吵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