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一片虛無之中,沒有黑暗也沒有光明,沒有聲音也無法觸及自己。
夜南柯放任自己飄蕩在虛無里,也許遠在八千年前,她也是如此存在于世間。
錚錚弦音翻越須彌打破空洞,成了她與真實唯一的聯(lián)系。
何處是真實?
弦音千絲萬縷纏繞上她的靈魂,拉扯著她前往下一個世界,三千大世界,無一真實,無一不真實。
明玉看著夜南柯的睫毛抖了抖似乎有醒來的趨勢,手下不停,琵琶聲連綿不斷。
直至戛然而止,他終于對上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遠處站防的伏湛心里松了一口氣。
“她……何時能醒?”
“琵琶聲停時會醒?!?p> 前日聽聞她昏迷不醒,伏湛火急火燎的趕過去,看見的是她躺在床上,一張極似明玉的臉。
明玉先生說,她是南柯。
喝了一點水,夜南柯覺得自己喉嚨處的干澀有了一絲緩解,旋即有些好笑的跟明玉講:“你知道我夢見什么了嗎?我夢見自己溺水了哈哈哈,真想不到我還能有機會嘗嘗溺水的滋味兒,太稀奇了?!?p> 明玉笑的溫柔極了,可偏生叫夜南柯瞧出了不虞,他伸出手敲了敲她的腦袋,柔聲道:“以后不必找了?!?p> 夜南柯當然知道明玉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可她還是覺得如此不妥,尤其是在觀看過之前的夢境后。
她低下頭,聲音悶悶的,“我只是覺得自己現(xiàn)在這樣像是拆散了他們,我活了八千年雖不說給誰牽線搭橋,但也絕沒做過這樣棒打鴛鴦的事啊……”
“景和自盡魂魄消散皆因她自己無法反抗也無法忍受,她無所留戀的了結(jié),何嘗不是一種解脫?!泵饔衤曇羟謇?,似有絲絲不悅。
夜南柯驚詫于他知曉自己的夢境,還不待出聲便聽到明玉繼續(xù)說道:“你自覺拆散他二人,可他二人分明是自己走散的,與你何干?”
“可他們重生了?!币鼓峡滤埔獱庌q。
“他們是重生了,可他們重生后的世界可與你所看到的前塵相同?”
“……”夜南柯沉默良久。
景和母親死去,西北爆發(fā)瘟疫,確實都與之前不同。
“重生是星盤的錯誤,景和你也不必再找,即便她重來一次,不是滿心怨懟也是心灰意冷,何苦再走一遭?!?p> “這人間你看著好,于他人卻未必?!?p> “既然喜歡就多看幾年,看完了我們就回去?!?p> 明玉的話猶在耳邊,夜南柯沉默著久久未動,她知道明玉說的對,她也知道事到如今若要星軌回歸就要保證這次的發(fā)展與上次相似。
她不會再去找景和了,魂力消散的都已經(jīng)能讓后輩進入自己的夢境了,這事要是傳出去,老祖宗的顏面何在啊。
一連睡了三日,夜南柯想下地走走,強忍著身體的不適走到門口掀開帳門,就看到換防后的伏湛靜靜的站在門前,一如夢中。
“你怎么在這兒?”夜南柯先出聲打破了沉默。
伏湛的目光從一開始就未離開過她的眼睛,直到她出聲才黯然的移開眼。
“你……沒事了吧?”
他的聲音不如往日清朗,南柯想。
“沒事了,多謝小將軍關(guān)心,沒什么事的話我就先走了?!币鼓峡虏辉概c他多說,她從心底排斥和他接觸,錯身就要離開。
“和和?!笔乔笞C也是試探,是伏湛最后的掙扎。
夜南柯頓住腳步,轉(zhuǎn)身莞爾一笑,道:“將軍叫誰?”
伏湛沒回頭,夜南柯看不見他的神色,只聽他問道:“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么?”
“南柯,南柯一夢的南柯?!?p> “知道了。”
南柯一夢啊……你果然是不想要我了。
伏湛紅著眼眶定定的站著許久不愿抬頭,他聽著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至聽不見臉上才滑落一滴淚水。
她就算是化成灰他也認得。
若她不記得他,又何須費力改變?nèi)菝?,若她不記得他,又怎會連句話都懶于同他說,她都記得,只是不要他了罷。
抬起手臂胡亂的抹了把眼睛,伏湛心里堵的喘不過氣,他拖著雙腿每一步都沉重,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
就像那年風(fēng)雪夜,他翻上了熟悉的墻頭卻沒遇見該在的人。
夜南柯行至伙房找了一口大水缸,低頭看自己的倒影,明白了伏湛剛剛為什么那樣問。
他現(xiàn)在大抵已經(jīng)知曉自己認錯了人,如此一來便好辦了許多。
她先前放出神識,魂力消散,根本無法維持臉上的術(shù)法,那這張應(yīng)該是明玉給她做的。
真是個讓人省心的好孩子啊。
胥華玖是東陵排行第九的公主,她的母親只是個身份低微的宮女,被皇帝醉酒臨幸后生下了她,她母親本以為她會是個皇子,自己也能借此飛上枝頭母憑子貴,可惜啊,她是個姑娘家,而她母親也沒有什么享樂的福分,早早就去了。
她獨自一人生長在深宮里,也曾有妃子領(lǐng)養(yǎng)過她,只不過她們也都死了,于是宮里人都說她是不祥之人,她是災(zāi)星。
后來她就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除了奶娘宮里甚至沒什么人知道她的名字,即使她的名字也是那皇帝老爹隨口取的,她排行第九,便叫胥華玖,很是好記。
直到前些日子,她被人接進了長春宮,那里的人都夸她好福氣,能被貴妃娘娘看中。
期間貴妃娘娘只來看過她一次,夸贊了一句“模樣生的不錯。”
后來貴妃娘娘請她那皇帝老爹來長春宮里用膳,席間哭的梨花帶雨所說的都是她們?nèi)绾蔚哪概樯?,她又是如何如何的舍不得她去和親。
和親?
胥華玖大致知道了她為什么會突然收養(yǎng)自己。
可笑她那皇帝老爹根本就不知道她是打哪兒來的,急忙把她遣了出去就開始安撫自己的愛妃。
今日便是胥華玖要去和親的日子。
她看著鏡子里粉雕玉琢的人兒,感嘆自己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好看過,她也從沒穿過這樣好看的衣服,她新染豆蔻的指甲輕輕撫過袖口的金鳳凰。
真漂亮,她想。
鏡子里的自己頭上插滿了珠翠,她輕輕動一動便能聽見金玉翠石清脆的撞擊聲,這聲音好聽極了,可她卻高興不起來。
她不知道北狄王庭離東都是有多遠,她也不知道自己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她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新來的嬤嬤們只是教她禮儀風(fēng)度、教她床笫之術(shù),她們從來不問她怕不怕,她問了她們也不回答。
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
他們連連說好,他們說這才是我天|朝上國的風(fēng)度、東陵皇室的明珠。
胥華玖想不明白,明珠明明那樣多,為什么要選她,一個昨天還萎縮在墻角的不起眼的小石頭。
難道穿了漂亮衣服,戴了名貴首飾,便是明珠了嗎?
她有些餓了。
膽怯的問嬤嬤,有沒有吃的。
嬤嬤端給她一碗餃子,她吃了一個,這餃子真好吃,她很多年沒吃過純?nèi)怵W兒的餃子了。
要是能給奶媽帶回去幾個就好了,她想。
她終于坐上了轎輦,公主和親的儀仗隊伍便這樣浩浩蕩蕩的出發(fā)了,隨行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shù),綾羅綢緞?wù)娼鸢足y數(shù)以萬計。
她想她應(yīng)該是整個隊伍里最不值錢的了。
出了東都的山路很顛簸,她的眼眶有些熱,她不想去什么北狄王庭,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她掀起蓋頭,從車窗的縫隙里打量著連綿的群山,用金釵在車壁上刻畫,細數(shù)著這一路她要翻過多少座山。
“北疆戎狄犯邊,北狄七王子馭達嘉啟親率十萬大軍一舉攻破了曲連關(guān),你猜皇上是如何應(yīng)對的?”胥承弈放下手中的信件,饒有興味的看向伏湛。
伏湛抱著雙臂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神色懨懨,低聲道:“和親?!?p> “猜的不錯,就是和親。”胥承弈給自己又添了一杯茶,繼續(xù)道:“那你不妨再猜猜看,這次和親成了沒有?”
伏湛抬眸看了眼一臉調(diào)笑的胥承弈,沒搭腔。
上一世的和親成了也沒成。
前往和親的公主死在了半路上,隨行的金銀財寶卻一樣都沒少的流入了北狄,平白給了北狄南下的軍費,又多打了幾年仗。
“和親的隊伍在落龍谷被劫了,公主失蹤生死未卜,隨行財物也被洗劫一空,負責(zé)護送的軍士無一活口?!?p> 伏湛聽了胥承弈的話神色一凜,眉頭緊鎖,問道:“可有查到是什么人干的?”
“對方做的極為干凈,恐怕我們的皇帝陛下正在大發(fā)雷霆呢?!瘪愠修臐M不在乎的喝了口茶,似乎對此事并不關(guān)心。
“你好像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公主的陪嫁可不是小數(shù)目。”伏湛又靠回椅子上,閑閑的癱著。
這老話說得好啊,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他一不是皇帝二不是太監(jiān),他不急。
“你我都清楚整個北疆有誰能做成這件事,至于他是敵是友,可憐我這一方邊將不能擅離職守,你明日啟程代我去拜訪一下這位老前輩吧?”
“可以,不過我要帶上一個人。”伏湛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趟雖然他本身就是非去不可的,但并不妨礙他提條件,至于如何滿足他的條件,就是胥承弈該考慮的事情了。
“誰?”
“那個女醫(yī)侍,南柯?!?p> 胥承弈一臉的不可置信,湊到他跟前問:“你莫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你們才見了幾面???”
“一見鐘情不行么?”伏湛瞥了他一眼,起身就往外走。
胥承弈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握緊了手中的茶盞,挑挑眉,更覺邊關(guān)苦寒。
老了,跟不上年輕人的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