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蕭墻也曾讀過幾年書,這還是在他那個苦命的爹沒有離開這個世界時候,自那之后也曾有心故意聽李學(xué)究私塾講了幾堂課,不過大多數(shù)都是說的一些玄之又玄的東西,蕭墻不懂那些書中圣人大道理,單純覺得李學(xué)究一手字寫的筆走龍蛇十分有看頭,而今這瞎子寫的字竟也不比李學(xué)究差了多少,蕭墻便覺得行走江湖,不管是有真本事還是花把勢,首先派頭要拿出來才行。
賣菜大娘懷里揣著書信和銅板樂的合不攏嘴,蕭墻心里卻五味陳雜,瞎子雖說是出于好心,不過給賣菜大娘一個可能永遠(yuǎn)等不到的盼頭,難道就真是一件好事?活在這個世道,對于一個半只腳踏進(jìn)棺材里行將就木的老人來說,有時候活著,興許并不如死去那般踏實。
蕭墻去了城西包子鋪,大娘的店鋪正準(zhǔn)備歇業(yè),剛好還有幾個溫?zé)岚舆€沒賣出去,只是卻不見了那早上乞丐蹤影,將兩個溫?zé)岚哟нM(jìn)懷里,又抬頭看了看陰霾即將要下雨的天氣,蕭墻撇撇嘴問道:“大娘,早上那人……”
李大娘上了年紀(jì),記性不大好,但經(jīng)過蕭墻一陣比劃之后才恍然大悟。
“啊,你說早上那個乞丐啊,吃了你的包子撿回來一條命就走了,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不過應(yīng)該是朝城外山神廟去了,咱們小鎮(zhèn)周圍能容納乞丐的地方恐怕也只有那座山神廟了?!?p> “哦,知道了,謝謝大娘。”
蕭墻心里樂呵,事情總算是朝最好的方向發(fā)展了,只是提起城外山神廟時候心里卻隱隱有些擔(dān)憂,李大娘說的不假,那是小鎮(zhèn)唯一可以容納乞丐休息的地方,倘若乞丐們沒事便在大街小巷亂竄,恐怕不用多久便被縣太爺劉三陽通通關(guān)進(jìn)了大牢里,早先便有過這種例子,只是后來涌進(jìn)小鎮(zhèn)的難民越來越多,因為大牢里每天管兩頓飯,都希望著被關(guān)押進(jìn)縣衙大牢里,可縣衙吃喝拉撒也需要錢不是?
碰巧城外還有一座廢棄山神廟,劉三陽便將這些乞丐統(tǒng)一安置在山神廟,倘若有再敢無事跑進(jìn)小鎮(zhèn)乞討者,重打三十大板,只是如此一來這些乞丐便沒有了吃的喝的,不過這些事情到處都是,劉三陽縱使心中不忍,也不得不安邦一方,至于這些外來者,也只能任其自生自滅了。
山神廟可不見得是什么好去處。
關(guān)于這山神廟也有種種傳聞,不比說書人口里那些個光怪陸離的奇妙世界差了多少,傳聞很多年前小鎮(zhèn)有孤魂野鬼作祟,每逢月上中天便出來害人性命,小鎮(zhèn)在前任縣太爺?shù)膭訂T下也曾集資請得幾個“法力高強(qiáng)”的僧人前來做法,那幾個僧人在第二日天明化作一攤爛肉,再往后又請來幾個不知哪座深山哪座道觀里下來的神仙道長,那幾個道長在第二日之后便徹頭徹尾成了幾個瘋瘋癲癲的瘋子,自那以后更是為山神廟貼上了一個恐怖神秘的封條,莫說是夜里,便是白日里遠(yuǎn)遠(yuǎn)靠近山神廟便覺陰風(fēng)陣陣,邪門的緊。
好在近些年去山神廟的都是一些乞丐,無人會關(guān)心乞丐生死,倒是自禁乞令發(fā)布之后,小鎮(zhèn)的“治安”是越來越好了,時間一長久,人們便漸漸忘了關(guān)于山神廟的種種傳聞。
又或者并不是忘了,只是大家有默契的都不去主動提起這件讓人連夜里都睡不好覺的事情。
懷里揣著一個溫?zé)岚?,手里拿著還拿著一個邊走邊吃,將那肉餡仔細(xì)品味,此時此刻少年人心里卻根本嘗不出來平日里讓人垂涎欲滴的肉汁香味,滿腦子都是白天那人畫面。
同樣都是罪民,只是那人比較不幸被抓去當(dāng)了兵,而自己有幸沒有被強(qiáng)制性抓進(jìn)軍伍去充當(dāng)開建太平盛世九皇宮的奴役罷了。
活著尚且如此艱難,更何況一個拼了力想要活下來的人?拼命活下來的結(jié)果不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不明不白的死。
一場蓄謀已久的雨終于落下,打濕少年人的發(fā)梢,也打濕了手中尚有余溫的包子。
然而并不是所有從南唐活下來的“罪民”都能在此時此刻吃到還算熱乎的包子。
蕭墻橫了心,快步跑回寄人籬下的家中,從床下夾層里摸出那把當(dāng)年父親還在時候用來劈砍木材的柴刀緊緊拽在手心,就著夜色和蒙蒙細(xì)雨便朝山神廟出發(fā)了去。
……
山神廟靠近小鎮(zhèn)卻又游離在小鎮(zhèn)之外,約摸半個時辰腳力,這沿途中需要穿過一條密林,又淌過一條冰冷小溪,小溪從前有橋,不過在戰(zhàn)亂中早就毀于一旦,好在而今也不是盛夏,卷起褲腿便能走過去,淌過小溪之后便是一條蜿蜒向上的盤山路了,早些年還算干凈工整,而今已變得雜草叢生布滿荊棘,一不小心便能劃傷皮膚,蕭墻雖心疼身上這身穿了又穿,洗了又洗的衣裳,不過衣裳已在黃昏時候被阿三撕破,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只要自己穿的不像一個乞丐就行,否則難保不會同樣被驅(qū)趕到山神廟。
距離山神廟百丈距離,如同遠(yuǎn)遠(yuǎn)走進(jìn)了一只在黑暗中張開血盆大口的洪荒猛獸。
五十丈距離,已能感受到風(fēng)雨之夜,這座廢棄多年埋沒在黑暗之中閻羅殿的森森鬼氣。
蕭墻突然有些挪不動步子,甚至隱隱有了調(diào)頭就回去的念頭,但泥腿子少年雖什么都沒有,唯一不缺的便是爛命一條誰怕誰的勇氣,心道我蕭某人連阿三阿四那兩個地頭蛇都不怕,又怎會怕了你們這些孤魂野鬼?
不過為了保險,蕭墻到底還是將原本留作明天早飯的一個包子囫圇兩口吞了下去,否則一但把小命交代在這里,豈不可惜了一個白花花的包子?
提著刀便越來越靠近山神廟,一道閃電劃過,三月的閃電著實有些稀奇,也借著這一道閃電蕭墻看見了在風(fēng)雨之中不斷咯吱搖晃的山神廟門之后青面獠牙的山神塑像,也曾借著這道閃電瞧見了里面的人影憧憧。
少年人嚇的差點一個哆嗦掉了手中柴刀,只因那些個鬼影都是些青面獠牙恐怖至極的惡鬼,正在此時候蕭墻便覺得身后一道疾風(fēng),下一刻自己嘴巴便被人死死捂住拖到了旁邊一個草叢里,那草叢還算柔軟,不至于磕磕絆絆,蕭墻正要下意識砍出一刀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已被人制住不得動彈,干了幾年苦力活的蕭墻力氣極大,奮力反抗之下險些將死死捂住自己嘴巴的家伙掙脫開來,這時候才聽見身后傳來一聲詫異。
“咦,好大的力氣?!?p> 那人力氣到底是還要大點,將蕭墻死死制住,約摸五六個故意蕭墻不再動彈時候才低聲道。
“別緊張,是我,我放開你,你不要說話,否則我們兩個人都有滅頂之災(zāi)?!?p> 聞言蕭墻才漸漸安定下來,敢情暗算偷襲自己的不是鬼,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那便沒什么好怕的了。他點點頭,那人才將他放開來,放下來那一剎那泥腿子少年便猛然揮刀朝那人劈砍而去,那人早有準(zhǔn)備速度奇快,僅僅一手便將蕭墻再度制住,并低聲嗤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小子不會這么乖乖聽話?!?p> 又一道閃電劃過,蕭墻終于看清楚這人的臉,有些黝黑的臉蛋上掛滿了雜亂無章的胡茬,粗狂的眉毛之下一雙充滿睿智的雙眼,以及嘴角掛著的一抹邪邪笑容,一件破爛衣裳擋不住一頭油膩長發(fā)的飄逸,細(xì)看之下這人竟還有些眼熟。
二人對視片刻,那男子擠眉弄眼道:“認(rèn)識?”
被制住不得動彈的蕭墻撇撇嘴:“小爺早上的四個肉包子敢情是喂了狗了?!?p> “哈哈。”
那人低聲大笑,隨即一只有力手掌在其膝蓋上猛然拍了兩拍。
“是不是很后悔早上救了我的命?”
“有那么一點?!?p> 蕭墻不滿,瞧著自己的不得不動彈冷冷道。
“有你這么對待救命恩人的?虧得小爺這大半夜還惦念著你上山神廟來找你,既然你好好的活著,那就沒我什么事情了,我回去了?!?p> 來的快去的也快,但那人卻將蕭墻一把抓住。
“來都來了,你就不想看看這山神廟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
“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是來看你死了沒有而已。”
“……”
“好,你不想看那就回去,不過我敢保證你一定會后悔?!?p> “威脅我?老子還真就不看了。”
“唉,站住站住,我說你小子怎么就這么小氣,早上看你給我包子的時候也不像是個小氣的人啊,怎的到現(xiàn)在就變成娘們兒一般的性格了?難道你就不想知道山神廟的乞丐們都去了哪里?”
“跟我有個屁的關(guān)系?!?p> 蕭墻有些不悅,面前這家伙怎么瞧著都帶著一股子邪性,他現(xiàn)在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救錯了人。
那男子道:“小子,雖說我的命是你救的,不過我還是有一說一,你是什么身份你心里很清楚,否則也不會出手救我,我是什么人你也大概知道了,而那些乞丐是什么人你也猜得到,既然我們同為‘罪民‘,難道你就不想為咱們這些同袍兄弟討個公道?”
“想。”
少年人思索片刻,沉重點點頭。
“不過我沒那個本事,我只是個泥腿子?!?p> 那人拍了拍蕭墻肩膀鄭重道:“恭喜你,從今天開始你即將有那個本事了,只要你肯叫我一聲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