嗝......
嗝......
安靜的廳堂里只聽見莫梓涵的打嗝聲還有張睿恒問話的聲音。
“府里人的喜惡你都清楚?”注意到了剛剛莫梓涵微笑又趕緊正了神色低頭,他問道。
嗝......
莫梓涵深吸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嗝……跟著秦媽媽學吃食做法,耳濡目染,記下的?!?p> “老太太的喜惡是什么?”猝不及防,他就出了個考題。
莫梓涵回想,老太太的還比較好回答,“好像......嗝……只要是好吃的,老太太都喜歡?!?p> 這次換小廝笑了,這老太太貪吃不挑食,全府的人都知道,聽見她毫不避諱地說出來,小廝們捂嘴笑,張睿恒倒也沒再說什么,面色和緩了些。
說對話了嗎?
莫梓涵細細一想,應該也沒有紕漏。然后漸漸地打嗝和緩了下來,見張睿恒不再問,她繼續(xù)手邊的大作,繼續(xù)畫著荷塘月色......
張睿恒見她粗鄙地畫了朵花,又畫了個月亮,顧名思義連他都看懂了。他扶扶額,受慣了正統(tǒng)畫作的熏陶,看著這樣糟蹋宣紙,褻瀆畫作技藝的,隱隱有些不悅。
“我還要一張紙?!蹦骱e手申請,一張紙已裝不下她的大作。
小廝看看主子的臉色,感覺像是不肯給的樣子,他剛要提醒莫梓涵用邊角處,但是半天后他聽見主子從嘴里擠出來,“給?!彼破D難。
然后又見躍然紙上,又是一稀里糊涂連能看都稱不上的畫。
那畫不用看,透著燭光,也知道毫無章法,淺筆又深線。張睿恒已不再看向那畫,而是看著她筆尖沾了沾細墨,思考許久,轉了轉那細長的筆,像是轉動長簫短笛似的,輕盈有度。
握筆端正。
比起說她是后廚的丫鬟,柴米油鹽為伍,倒不如說是個陪讀的小丫鬟比較讓人信服。
竟然會說自己不識一字。
或許選她會不會是個錯誤,本就是個心機靈敏之人。
見自己對她有所猜疑,在掩飾什么。
短短半個時辰,對她的判斷如此天差地別,張睿恒官場見過無數(shù)人,鑒人很少出差錯。換作聽他人言,斷不會信,可自己親眼所見。
難道是!
疏離的淺色眸子聚了光,星星斑斑忽現(xiàn),他心頭狂跳,手不自覺地握緊了,轉身死死盯住了她,不知從何說,不知怎么說。
可那刻的直覺告訴他,不會錯。
他轉眼看向不遠處牌位邊的瓷罐,那罐里放著叔父給他的東西,每日以心頭之血喂食,四五年后便能得到無余涅磐的幻象。
可這才短短兩年時間,竟幻化到實體身上嗎......
“你出身漁村?”
“對。”莫梓涵疑惑為什么又被問了一次。
抬頭落在他的目光里。
又一次的直視。
這次他看明白了,不是她心粗膽大,而是本來就有底氣,自小嬌慣不曾委屈過,自信不閃躲。
“你......”
雙唇緊抿,歸于安靜。
他也就問了一次,沒再說其他。
燭火搖曳,明月懸掛。
夜已深,來人推門進來伺候梳洗,凌宜端著洗臉盆進來,另一丫鬟冬雪進來打算伺候張睿恒更衣。
兩丫鬟進來,見著跪著的莫梓涵詫異了一下。
她竟然還在。
但她們轉瞬平靜低身請安道,“伺候二爺歇息。”
“稍等會兒?!彼€是很有耐心地待莫梓涵畫完。
凌宜端著水盆子在一旁,冬雪佇立一邊,這屋子里五個人看著她作畫,畫著根本毫無邏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東西。
那雞冠子畫得跟山似的......那荷塘就是一毛毛蟲吧......
匪夷所思,張睿恒還愿意等。
過了一會兒,她終于卷起了宣紙,說“已經熟記了,請二爺放心?!?p> 抬頭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眾人竟都在等她,讓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奴婢退下了,擾主子歇息了?!?p> 沒等張睿恒說話,佇立在一旁等候已久的丫鬟便說,“奴婢們伺候二爺更衣歇息?!?p> 冬雪將放進被子里面的暖爐拿了出來,在內室的床頭點上了安眠香。
似乎也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凌宜手里端著重物,白了莫梓涵一眼。
這凌宜......自從進了軒意園,在后廚排隊領餐食都比人霸道些,見秦媽媽老是讓莫梓涵優(yōu)先,表面又不語,等領完餐食了,經過她竟故意轉身裝作不經意碰肩,讓她的餐食傾斜而出。
此外,欺負闌珊園的事跡更是不勝枚舉。
前幾日凌宜過了闌珊園,見園里金桔長得好,借著舊情進去采摘。這金桔年前種下,收獲還少,是給姑娘浸蜜糖養(yǎng)喉的。但凌宜卻摘凈,園里的妹妹去勸,她反倒大聲了,并說這張家的一草一木都是張睿恒的,她摘些怎么了。甚至還回去告訴了主家,蘇語露為了少一事不惹張睿恒不痛快,便讓莫梓涵直接砍了金桔樹,每年都能做些蜜餞甜品的樹就這么沒了,莫梓涵很心疼。
她根本不把闌珊園放在眼里,結怨頗深,還特別針對闌珊園。
府里的人自從發(fā)生邪火去邪祟的事情發(fā)生后,都不敢招惹她,都說是二少奶奶肯定還在,吃味了欺負闌珊園的主子。
話也傳到了蘇語落那,雖然生氣,但是無可奈何。
園子里傳的,她被趕下床的事情,姐姐妹妹們私底下都嘲笑了一番。但是也因為這樣,第二天她又跟沒事人一樣,依舊近身伺候,似乎二爺還更不排斥了。
真是個會狐假虎威的人!還讓二少奶奶的名聲又差了不少。
轉了轉眼珠子,莫梓涵嘴邊輕輕笑了下,不著痕跡極為一瞬。
“我還有疑問?!迸e手說,身后已感受到凌宜的眼刀子。
“說。”張睿恒起了身,長衫及地。
“這食材能自己外出挑選嗎?”
“嗯?!彼故窃柿恕?p> “那秦媽媽可以幫我的忙嗎?”
“不行?!边@個反而不行.....
“就你一人。”他強調。
“哦。”
“那......”幼時上課堂都沒那么認真過,“油鹽醬醋重些還是輕些?”
“輕。”
“還有甜呢?多點糖還是少點糖呢?”
“多?!?p> 問題一個接一個,沒有止境,張睿恒也不急,一個個地回答。
這漫漫長夜不急不徐。
但她還沒問完呢,就聽見背后哐當一聲,凌宜已拿不住銅盆掉落在地,水花濺得滿地,慢慢地還侵染了她的宣紙。莫梓涵倒是不怕,記性好,而且全部都是自己愛吃的東西,她閉眼都能再倒著念。倒是凌宜趕緊跪了下來,“奴婢伺候不好,求二爺寬恕?!?p> 張睿恒看那濺起的水和滿地的水滴,望向凌宜。
她顯然故意,而莫梓涵也是。
始作俑者絲毫無愧疚之意,一瞬的快意。
他緩緩地握住了自己冰涼的手,一向清晰有章的自己,思緒雜亂,一切無依規(guī)。
冬雪淡然不慌,讓人趕緊過來收拾,并手腳麻利地去找抹布。冬雪才剛出去,帶了人趕緊收拾了地面的濕漉,見氣氛好像不是很對,莫梓涵起身告了主人家,“奴婢都記下了,擾您休息了。”卻不著痕跡地對凌宜做了個鬼臉。
她是故意的。
“二爺,奴婢的手好像被燙紅了?!迸枥锒际菨L燙的水,凌宜的手纖細柔軟,掀開了袖口,起了紅。
忍著痛,凌宜眼波含水光。
莫梓涵懂那意思,就是讓二爺罰她唄。
“凌宜姐姐,都怪我太認真了。梓涵有些笨,字也認不全,多問了幾句,耽誤了時候?!?p> 先下手為強,認錯。
“都是不小心的,便算了吧。”
“二爺.......”
凌宜咬咬牙,吃下暗虧。
“那梓涵先走了......”果然先示弱占優(yōu)勢,莫梓涵搬出祖母,“老太太歇息得早,恐回晚了?!?p> “嗯?!?p> 張睿恒點頭默許,看她離去,手已握成了拳,在繡袍里,無人知曉。
“給她拿把傘吧?!彼愿赖?。
小廝聽言趕緊提了燈又給了傘給莫梓涵。
已經準備沖入雨幕的莫梓涵有些受寵若驚,接過便謝。“替我謝謝二爺?!?p> 屋內。
冬雪在一側趕緊說,“地面已收拾妥當了,我?guī)Я枰巳ズ笤赫覌寢寕兡命c偏方藥膏,二爺您準備歇息了,喊聲門外的丫頭,已吩咐下去等梓涵走了,伺候二爺更衣?!?p> “知道了。你們都下去吧。”
張睿恒見他們收拾,凌宜和冬雪顫顫粟粟的擔心責罰,他揮了揮手讓他們都退下。
已更深露重,長衫拂過地面,月色皎潔照應,那被水浸濕的宣紙已暈成了一團。
他略帶嫌棄的兩指拎起了那半沾濕的紙張,上面原本清秀的兩行字被大大小小的圖蓋住,隱隱地能看到有個藕,那是他最開始報給她的藕餅。他皺了眉頭,連藕字都能寫的丫鬟,會寫不出荷塘月色?
而這亂七八糟的畫作......真是隨性又任性。
字跡、還有那個雞冠子,都是熟悉到不行的人......他輕輕一笑,清潤了明朗。
莫梓涵是走到了半道上,才想起宣紙沒有拿出來,而此刻的軒意園應該也已經熄燈歇息了,拿回來是不能了。但是,一晚上在那里耽誤了半天的功夫,不拿好像又不行,顯得在戲耍主人家似的,于是她決定明兒一早就過來拿回那張宣紙。
第二天一早,她就過來了,為了不驚主人家,在墻角邊她悄悄地跟冬雪說了緣由。
“笨丫頭。”責罵了她一句之后,拗不過她好姐姐地叫,冬雪輕輕地推了房門幫她去取。但是過了半響出來,卻說,“不見。有可能是被其他丫鬟收拾走了?!?p> “會不會被風吹到哪里去了?”
“今日雨水多,不見風,更何況是在屋內呢。真的是不見,梓涵要不等二爺下朝后再來問問,重新記?”
“二爺會生氣吧,冬雪姐姐幫我保密,我定想辦法記起來?!彼x過了冬雪,知道再來問張睿恒,以現(xiàn)在的身份只可能是被罵,繞過廊外要走。
面前一雙手攔在她面前,她順著手往前看,發(fā)現(xiàn)是凌宜正瞪著眼睛攔住了她的去路?!澳阕蛲砉室獾模 ?p> 她倒坦蕩蕩地承認,“是故意的。”
冬雪見凌宜要惹事的樣子,趕緊上來勸,“二爺還沒醒呢,不能在院子里吵吵鬧鬧的?!彼铝枰耍屇骱s緊走。
“別走,跟我到外頭說清楚?!狈藗€眼白,她拉著莫梓涵到外頭的池塘邊說話。
莫梓涵生前落過水,落過毛病,對于水塘、水流之類的地方都有些心里陰影,面前的凌宜正說著話,而她耳邊嗡嗡地,腦袋里咕嚕咕嚕地響,無法集中精神,想起了多年前的落水。
多年前的端午節(jié),府里在自家園林的湖邊搭了個小臺,搭了個小迷宮,早上過府請了祖母到府里看戲,臨近夜時,又請了一眾兄弟姐妹,表堂親侄過府折燈賞玩,眾人舉著小燈在迷宮里來回的穿行,她則落在張睿恒的懷里看著自己的表侄在迷宮里轉了圈又繞回原地,咯咯地笑。
張睿恒被她的笑感染,嘴邊含著笑,不露痕跡將手里的葡萄摘凈,遞給了她。
她接過,吃的香甜,起了身,正正地看著他的眼睛,眼里柔水嬌俏?!斑€想再吃個?!?p> 旁邊的伺候丫鬟要幫忙,張睿恒倒是自己拿起了一只,剝得干干凈凈地給。兩人的世界,沒有旁人什么事。而少夫人也很會討他歡心,捧住他的臉,傻傻笑,然后說,“相公最好!”
“唯獨一樣不好!”她仔細思考,笑顏妍妍,“喝不了酒?!?p> 一喝酒就跟小媳婦兒似的,鬧脾氣還愛跟著。
張睿恒聽著他說相公最好,眼里帶笑意,聽見她說了下半句,臉色僵了僵。前幾天應酬回來,喝了點酒,回軒意園,見她正偷偷地小酌著桃花釀,又貪了幾杯。一晚上都記不住東西,第二天聽隨身的小廝說,而且還是威逼利誘地問下人,才知道。
他,堂堂七尺男兒,竟對著院子里的一棵樹彈了一晚的琴,還做了曲。大意就是,取佳人心相依,很好,非常好,特別地好。他還對著那棵大樹喊少夫人的小名,而少夫人在一旁苦笑不已,對他喊,我在這呢!但他還是依舊堅持抱大樹。
而少夫人也有趣,吃了一晚上大樹的醋。
直到張睿恒下圍棋故意輸她才消了氣。
“下次,答應我好嗎?看清楚我了,再抱?!彼肫鹉峭淼漠嬅?,還是想吃那棵大樹的醋。
“看著呢!”他的黑色眸子里倒影出她的臉龐,目光里溫柔。
說著,還付出了行動,將她緊緊地摟在了懷里,心跳聲如此的緊密。雖然她挺高興的,但過會兒,旁邊的席位上老太太傳來一聲咳,張家老爺也咳了一聲,接著是姑嫂......
“你快放開我吧,他們都看著呢?!彼樒ぴ趶埣彝Ρ《迹粫罕慵t了臉,而張睿恒看那小臉騰升了紅暈更是好看了,低頭看了眼,不舍得放。
哎,張睿恒不肯放,她便抵在他胸膛上,看著那下頜,有棱有角,清爽有力。
“要是我爹爹也來,該多好啊?!彼袊@,出閣后與父親見面的機會便少了??粗詫m里的幾盞小燈閃著光,搖搖晃晃地,有些想他。
而父親倒是瀟灑恣意,出外游玩去了。
見咳嗽聲越來越多,張睿恒又不放,她只好自己掙脫了懷抱,暫時不吃大樹的醋,嬉笑著跑開了。而后,她就發(fā)生了意外,落下了水。
中間那段記憶因為驚嚇也沒了。
“想什么!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凌宜的聲音將她拉回到了莫梓涵的身份,她不適地往旁邊站了站,依靠石橋欄。
晨起的林婉青一早地布置好度化的地方,走出來就碰見兩人在湖邊,一個一直在問話,一個一言不發(fā)。
“大少奶奶?!绷枰艘娙诉^來,趕緊跪下。
莫梓涵還在怕水的陰影里,慢了許多,才反應過來,叫了少奶奶,又請安。林婉青看了他們一眼,冷冷地走過,回自己的府邸。
而莫梓涵暗暗地發(fā)冷,好像那晚落水,也是看到了林婉青,那冷狠的雙眸激起了她的記憶。
但......
她低下頭,不知道腦海里的眼睛是自己的記憶,還是現(xiàn)在身體主人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