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徐正豪。
我是一個從未吃過苦的人，也是一個沒有機會見到旁人吃苦受累的人，更是眾人眼中極其無趣的一個人。我的媽媽容顏俏麗，是同學(xué)媽媽圈里的佼佼者，我的爸爸事業(yè)有成，權(quán)財兩通。雖然我的爸媽沒有經(jīng)常住在一起，但我一直以為自己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那一年夏天，我閑著無聊，一個人騎著腳踏車騎了好遠(yuǎn)到了鄉(xiāng)下的姥姥家。鄉(xiāng)下的空氣很清新，不像城市里整日的煙霧繚繞；鄉(xiāng)下的顏色很蔥郁，綠油油的不像城市了灰蒙蒙的沒有生氣；鄉(xiāng)下的人也很搞怪，從泥里鉆出來向我問好的鑫垚是我從未見過的可愛模樣。
那一日，姥姥燉了我愛吃的排骨，鑫垚自己端著碗坐到了我的身旁，我才知曉，她原來是與姥姥住隔壁的，我看她吃得狼吞虎咽的樣子，小小的心中竟有絲絲波動。后來聽姥姥說，鑫垚的家中過得極其艱難，所以，總會刻意地做些好吃的，又裝作無意地讓鑫垚過來吃并帶一些回去。姥姥說人應(yīng)該善良要適當(dāng)?shù)貛鸵话?，我點點頭說，十分愿意。鑫垚便成了我小小心中放不下的責(zé)任。于是，我騙媽媽說我十分喜歡鄉(xiāng)下的景色，想要拍下留念，爸媽便給我買了相機。于是，我去姥姥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幾乎每周都會去，鑫垚也很喜歡見到我，每次都是高興地抱著碗來，再盛一碗回去。有一次她想讓我拍她拍照，說是學(xué)校里的每人都有唯她沒有，我聽了覺得十分可憐，便答應(yīng)了。她換了常穿的校服，將頭發(fā)散了下來，我從未見過如此的鑫垚，我看著她，只覺得她在陽光下散發(fā)著甜甜的味道，她甩起頭發(fā)的瞬間，我隨手一拍，沒想到竟得到了自己心中的畫面。我貪婪著不肯將照片給鑫垚，不肯讓她拿著自己的美照去贈予那些毫不相干的人。鑫垚十分氣惱，跺著腳說一定會找到我住的地方將照片取回。我笑著說，好，我等你。我媽媽說爸爸不怎么愛回家了，他也幫我換了一所住宿的學(xué)校，我也不能經(jīng)常見到他了，更不能經(jīng)常見到鑫垚了。再回家的時候我翻箱倒柜地想要找出鑫垚的照片，可是它們?nèi)坎灰娏?，底片也沒了，就連相機，都被媽媽摔碎了。媽媽哭著對我說出了實情，她說她跟爸爸分開了，她不能照顧我很久了，她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讓我孝敬長輩，讓我一輩子都好好地跟著父親。我想她一定是難過極了，我真的不能再拿著相機繼續(xù)貪玩讓她傷心了，那些照片沒了便沒了吧，反正我也不喜歡鑫垚拿去送給旁人，反正鑫垚再也沒有向我討過，大不了我以后再幫她拍一些吧。只是，未曾料到，此后的鑫垚好像是長大了，總是會刻意地與我保持著一些距離，卻不生疏，那張我欠她的照片，也直到她讀大學(xué)的時候我才幫她補上，可惜，所拍所有皆是模糊無比難以分辨，模糊得就像我們動蕩不安的心情，就像我們之間總是難以言明的關(guān)系。那一年，我鼓起勇氣想要放肆一回，我?guī)е螆惖搅耸孪榷ê玫穆玫辏凸怨缘刈谖业纳磉?。那一日，我想告訴她，我的媽媽沒有了，我的家里多了一位新的媽媽，他們還早已為我添了一個聰明可愛的弟弟，我已經(jīng)無處可去了，我想要到她的身邊去。鑫垚天真地想要與我親近，可她并不知道，那樣之后，她便再無可以選擇的余地了。我不忍心破壞在我心中完美無瑕的鑫垚，不忍心讓她一生都承受著與我一樣的失親之痛，所以我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與她相擁而眠的那個夜晚是我那段時日里唯一的溫存感。我更不愿意回家，我寧愿住在七大姑八大姨家里看別人的眼色去生活。我知道是爸爸給的錢足夠多，才讓我沒有在任何一個親戚的家里受到為難。我終于要出去讀大學(xué)了，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一個人生活了。大學(xué)的時光無聊，我總想著到有鑫垚地方見她一面，可是她總在電話里說認(rèn)識了許多新的朋友，有做不完的兼職，還有無數(shù)的追求者，我只能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想著她，等她給我機會見一面。大學(xué)四年，我們一共見過12次面，包括寒暑假跟她一起在姥姥家吃飯的三次。后來，我跟鑫垚都畢業(yè)了，我爸爸動用了一切關(guān)系將我送到了銀行里面，可是鑫垚卻突然不見了，她斷了所有的聯(lián)系，如同人間消失了一般，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一個人等在姥姥家里，聽著姥姥嘮叨說鑫垚好久都沒有回家了，終沒見上一面。姥姥家所在的村子因改建園林需要，要進行整體搬遷，我終于在鑫垚媽媽與姥姥不經(jīng)意的對話里聽到，鑫垚要回來了。我歡天喜地地對姥姥說，我要跟姥姥一起住，我要照顧姥姥的生活所需，我要跟鑫垚做鄰居。鑫垚回來的時候變得有些不一樣，她不再似以前那般有些小心翼翼唯唯諾諾，她在外貿(mào)公司里上班，喜歡踩著高高的高跟鞋，穿著漂亮的衣服，昂首挺胸地在人群中走過，許多人說她高傲地不可一世，可她笑著與我說話的模樣，一如那年初見般可愛。我在陽臺上種了許許多多的花，想等花開的時候一大束一大束地送給她，可鑫垚說花開總會落沒什么值得期待，而且，生生折下更是不仁。我聽后便作罷，只由著那些花在我心中自由生長肆意蔓延。鑫垚唯一喜歡的，是我建的那個木梯，尤其是在那些木頭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之后，變成黑棕相間的復(fù)古頹廢色時，鑫垚更是愛的不行，日日帶著手機前來拍照，我看她歡喜的樣子，心中也十分滿足。我并不是一個頑固不化不知感恩的人，爸爸多年來對我的照顧，我只能用自己在外工作的實力來報答，努力地不讓他在孩子的事上丟了臉面，所以，銀行工作的順風(fēng)順?biāo)畡?，也早在我的預(yù)料之中，只是我沒有料到，總會有人喜歡在順風(fēng)順?biāo)臅r候做些看似錦上添花的事情，于是，田甜，便被調(diào)到了我的身邊，這件事情，整個銀行上下只有我和田甜的小助理知道，田甜倒也不嬌氣，踏踏實實地從小管理員開始做起。日久生情這一反應(yīng)沒有發(fā)生在我和鑫垚之間，倒讓田甜在與我日常的相處中對我產(chǎn)生了許多的情愫。她是個聰明人，我只跟她提了一次鑫垚的名字她便了解我心中所想，如果是朋友間的相處，這種聰明的默契是會讓我覺得十分舒服的。田甜說，讓我不必太過在意她對我的好，因為她對每個人都很好，讓我學(xué)著慢慢習(xí)慣她對我做的一切。好吧，面對這樣一個不驕不躁不吵不鬧的女孩子，還能怎么樣呢？爸爸見我久久未對田甜生情，特遣了姑姑來說合，說徐谷一門心思地打算當(dāng)一輩子的醫(yī)生，希望我能明白家里的意思接受家里的安排然后擔(dān)起家族的重?fù)?dān)，說這才是我的錦繡前程。我從小便不是任性的人，也不會在長輩們面前失了分寸，我只答，我知道。我再見鑫垚的時候，可能是我隱藏的不夠好，總覺得她在黑夜中也能輕易地將我的內(nèi)心洞悉。那夜的酒我們應(yīng)該都沒有醉，只是都閉著眼睛誰也不愿意醒來。我知道，我跟鑫垚要生分了，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地想她。我開始爭取越來越多的出差機會，想要讓自己變得忙碌起來，以為這樣便可以減少想念鑫垚的時間。起初總是我一個人外出，后來領(lǐng)導(dǎo)干脆將我和田甜的關(guān)系在眾人面前透明化，讓她跟隨我進進出出。我們兩個常在酒店留宿的人，終于有一天在醉酒后被一起送進了房間。我們兩個誰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在醒來的時候?qū)擂蔚乜粗鴮Ψ揭律啦徽恢?。后來，田甜悄悄地告訴我，說她身體有些不適，想讓我陪同一起去趟醫(yī)院。為了在人前避嫌，我們兩個分頭前往醫(yī)院。上天仿佛是想將這樣的事昭告天下，那一日里，我竟然遇見了鑫垚兩次。我見她一個人站在馬路邊上，猶豫著自己要不要停，我還是沒能忍住想要停下跟她講幾句話，田甜遇見我們的時候，我有一些心慌，我不想承認(rèn)我是三心二意的渣男被捉奸現(xiàn)場，我很感謝鑫垚，她高傲地離去的背影瞬間便把我變成了一個對愛情求而不得的可憐人。我看見鑫垚躲在醫(yī)院長廊的盡頭，看了我和田甜許久許久，她終于親眼看到我們兩個是一起來的這家醫(yī)院，親眼看到我們?nèi)サ氖菋D產(chǎn)科的醫(yī)室，鑫垚是那么聰明的一個人，她知道，我也知道，我們終于是走在兩條路的兩個人了，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地會想她。我從小看著鑫垚在缺衣少食的環(huán)境中長大，又看著她獨自一人撐著她那個小小的外貿(mào)公司養(yǎng)活著一大家子的人，她就像我胸口刺得生疼的一根刺，是一根我怎么也不忍心拔下來的刺。田甜從沒吵著讓我忘記鑫垚，從沒干涉過我與鑫垚的任何聯(lián)系，在愛情里，她大度地不像尋常的女子。田甜淡淡地說，因為她了解我也了解鑫垚，她說鑫垚的眼神告訴她從沒想過要跟我在一起，她說我對鑫垚也根本不是愛情。我不相信她說的話，卻也不想反駁，因為鑫垚真的就又突然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在我的婚禮之后。徐谷說，我是他的哥哥，我們雖然不能成為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但是也不至成為仇人。我知道，從小到大，他一直都很照顧我的感受，為了避開那些所謂的家產(chǎn)，小小年紀(jì)便外出苦讀，學(xué)醫(yī)救人，而且爸爸的年紀(jì)真的大了，為了爸爸，我得是一個好哥哥?；槎Y上，親朋好友來了許許多多，我仍然沒有在人群中找到鑫垚的身影。我最終要在陌生的城市里與田甜相依為命然后一起度過看似很圓滿的下半生，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到底有多久我沒有再說起過鑫垚的名字，我也始終都不曾清楚鑫垚究竟想要過著怎樣的生活，如果遠(yuǎn)離我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我便將她好好地放在我心底最秘密最寧靜的角落，假裝彼此從未熟識過。偶爾閑暇，讀到書里的一些別人的話，說會偶爾想要回到童年時光，不知愁滋味，不用擔(dān)責(zé)備，不會為別人心碎，也不知人間苦累。字字句句，恰如己身，唯余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