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陣西南風后,麥田變得焦黃,家家戶戶傳出磨鐮刀的聲音?!斑昀策昀病?,“哧啦哧啦”,無論早或晚,磨具擦動鐮刀的聲音都在院子里回蕩。
“明天去割麥,提前準備準備?!倍攺柠溙锢锘貋韺Ω赣H說。
父親磨鐮刀是一把好手,不知何時在集市上買了一塊磨刀石,有磚頭大小,有磚頭的兩份厚,在石面上蘸點水開始下手,他將鐮刀的鋒刃與石面呈10度角左右,在石面上前后來回拉動,“哧啦哧啦”的聲音響徹整個院子,四五分鐘時間內(nèi)持續(xù)不停。我喜歡這聲音,這是鐵和石相遇后深情的音樂。磨著磨著,鐵和石仿佛綿軟了,由不情愿的“哧啦哧拉”的抗拒轉(zhuǎn)為“沙沙沙沙”的低語。
父親抬頭擦擦汗,用拇指的指肚輕輕擦過鋒刃,試探著鐮刀的鋒芒。他點點頭,再磨另一面,直到兩面光潔如鏡,射著青光,幾乎照出人影,讓人望而生畏。
“別玩鐮刀啊,它太快了?!备赣H對我說。
第二天清晨,二爺套好車,載著二娘、建瑩姐和哥哥,照例駛到我家門口,催促著剛掀鍋吃飯的我們。
“咋還沒吃飯……不是說好了要早起嗎!”二爺抱怨道。我們?nèi)覠o言以對。
“我先走著,你們隨后快來……里里里……外外外……”二爺吆著牲口先行離開了。
“我讓你早起你不早起,你看看都天多咱了還沒吃飯……”父親看二爺走遠了,抱怨著母親。
“那你咋不早起呢?咋不做飯呢?憑什么只是娘兒們做飯?你偶爾做個飯還能傷天理么!”母親辯解道。接著,兩人你來我往爭吵起來,聲音一句比一句高,將吃飯和割麥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遠遠望去,麥田里稀稀拉拉布滿了人,每個人都熱汗淋漓,熱火朝天向小麥進攻,不規(guī)則的麥茬東西一塊,南北一塊,整齊的麥浪被破壞得千瘡百孔。我不覺惋惜起來。麥田將熟時我見過麥地沐風的時刻,那種感覺令我神往。
當我們?nèi)襾淼禁湹貢r,二爺家已然收割了小半塊兒地,捆好的麥秸整齊地沿著地垅擺放著。當然,哥哥沒有割麥,他在收割后的麥茬里采野花,滿地里追逐著翩飛的蝴蝶,將捕捉到的蚱蜢和蝗蟲用狗尾草的長莖串了一長串。
“別動那鐮刀,割著手就麻煩了!”當哥哥試圖拿起鐮刀幫忙割麥時,二爺訓斥著他。
“我玩玩兒不行嘛!”哥哥抗議道。
“鐮刀能玩兒嗎!放下!愿意干啥干啥去!”二爺加大了音量。哥哥忿忿不平,揚起鐮刀飛速斬斷了腳下的一株打碗花,然后將鐮刀一甩跑遠了,邊哼著歌曲邊撲蚱蜢。
“咋放的鐮刀!鐮刀能扔嗎!就沒見過這樣的孩子……”二爺被哥哥激怒了,起身歸整好鐮刀,再度俯身割麥,口中兀自喃喃自語。
“上一邊玩兒去,別在這礙事兒!”當哥哥玩夠了回來,試圖抱起麥秸走向地排車時,二爺又訓斥著他。哥哥樂得如此,把腿一蹬又跑遠了,跟蝗蟲在田野里一塊兒自由地玩樂著。
快晌午了,二爺結(jié)束了自家麥地的收割,回頭望望遠遠落后的我們,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疲憊地坐在田埂上,劃亮火柴點了支煙,喝了幾口水,拿起鐮刀邁入我家麥地。我們的麥地僅一埂之隔,是有意抓鬮抓在一起的。
終于收割完了,二爺再度套上車,他負責裝車,我們負責搬運,成捆成捆的小麥在地排車上堆成一座小山。二爺鞭子一揮,“駕”,用力吆喝一聲,大驢奮動四蹄,噴著響鼻向前奔去。
我們的打麥場在村西池塘的南沿,經(jīng)過多年的使用,碩大的圓形麥場平整結(jié)實,泛著青光。幾天前,二爺已經(jīng)仔細地清除打理過了。我們七手八腳將小麥卸在打麥場。
所有的小麥集中到場上后,二爺從家里搬來一只大鍘刀,父親負責下鍘,二爺負責填麥秸,將每一捆麥秸攔腰斬斷。
“為啥要鍘斷麥秸呢?”我問。
“這樣晾曬小麥時好翻動,也能節(jié)省碾麥時的時間和力氣?!备赣H回答。我得到答案,也去幫忙,大家齊動手,將鍘開的麥穗部分攤到場內(nèi),將麥秸推在場邊。
之后,鍘好的麥穗在場內(nèi)被均勻攤開,開始了一兩天的暴曬。手爺手執(zhí)長長的三戟鐵叉,在烈日下來回翻動那些麥穗。為防止丟麥,父親通常要看場,拉一只蚊帳搭在場邊,一連睡幾個晚上。
“嗯,可以打場了?!苯咏绲年柟獍椎靡?,將麥穗曬得似乎要著起火來,二爺捏著又干又脆的麥穗滿意地說著。
午飯后,二爺拉來了一只大碌碡,汗流浹背,盯著場內(nèi)的麥穗喘著氣。碌碡,一種由整塊石頭鑿刻而成的圓柱形,直徑約有20厘米左右,長60到80厘米不等,兩邊有眼,通過兩邊的眼兒套上外框,以便拉動。要么人拉,要么依靠畜力拉動碌碡,反復碾壓著麥秸,迫使麥粒脫殼。
父親扛來一根五米左右的長桿,細端縛在碌碡上,自己握著粗端,靠近碌碡兩米處拴著那頭被蒙著眼睛的大驢?!巴馔馔狻尽倍斠粨]鞭子,碌碡、大驢和他開始了場中的循環(huán)轉(zhuǎn)動,二爺掌握著方向,大驢狠命地拉著那只碌碡,那些麥穗在碌碡的碾壓下漸漸被壓扁、壓碎,一顆顆金黃的麥粒脫落下來。
一輪過后,大家用三戟鐵叉逐漸挑走上面的麥秸。經(jīng)過幾輪的碾壓,場上最終剩下細碎的麥秸,麥糠和麥粒。大家將其堆在一處,二爺看看風向,拿起大木锨揚場。他從麥堆中鏟起一鏟,“刷”一聲揚向天空,那些麥糠和麥粒的混合體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后,麥粒整齊地散落成一線,麥糠則軟綿綿地落在一旁。父親手執(zhí)大掃帚小心地清掃區(qū)分著麥粒和麥糠。
優(yōu)美而節(jié)奏的動作,悅耳的響聲,漸漸成堆的金黃麥粒,交織著豐收的喜悅,是令人心曠神怡的一幅畫。
麥子終于揚凈了,我們拿過準備好的魚鱗袋,將揚凈的小麥悉數(shù)裝進袋子,一趟趟運回家去。麥收過后,挑幾個晴朗的日子,我們再將小麥悉數(shù)搬出去,放在陽光下暴曬,直到麥??s小,咬到嘴巴里“嘎嘣”一聲脆響時,才悉數(shù)歸倉,儲存起來。
這是全年的糧食,一定要妥善保管。
我們每家每戶都有一只只大陶缸,將曬干的麥粒帶著午后陽光的焦熱倒入大缸里,攤平壓實。母親再找一小撮棉花,塞入一只小酒盅內(nèi),再將幾滴“敵敵畏”倒入酒盅,把酒盅放在攤平的麥粒上,嵌入麥粒中,最后在缸頂蓋一只厚重的木板,上面壓上磚石。
“啊!”我嘆道,“你怎么把‘敵敵畏’放在麥子里?”我知道“敵敵畏”是一種毒藥,也看到過它淋在棉花葉上棉鈴蟲紛紛披靡的樣子,況且母親一再告誡我不要碰觸“敵敵畏”,否則我的小命兒就玩完了。
“朝孩子,”母親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沒把農(nóng)藥撒到麥子里,是放在酒盅里,毒氣揮發(fā),蟲兒、老鼠就不敢來糟蹋糧食了?!?p> 也是,一年的身家性命全系在這幾缸小麥上,怎能不慎重對待。
至此,農(nóng)忙并未結(jié)束,還要趕在小麥收割后的田地未被夏日的陽光曬裂之前套種玉米。二爺搬出單眼木樓,套上大驢,他扶樓,父親撒種,將一粒粒玉米播種在麥茬與麥茬之間的土垅內(nèi)。
幾天后,最好是來一場雨,大家就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些麥茬之間,閃耀著碧綠的秧苗,那是玉米已經(jīng)在茁壯生長了。那些碧綠,仿佛焦黃的麥茬生發(fā)的新芽兒。
也有人在麥茬間播種了高粱,這些高粱成熟之后,不僅可以做好吃的高粱飯,它的穗亭還可以用來縫制蓋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