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不過須臾，時寂這次難得沒有耍賴皮，不吵不鬧的，也沒有絞盡腦汁再找留下的辦法。臨走前，她特地去了趟忘川樓，陪棲桐下了盤棋。又到秦廣殿，因拿老鼠驚嚇子卻的事，給他賠禮道歉。
最后才回了閻羅殿。伯淮說要敬她一杯酒，結(jié)果卻獨自喝得叮嚀大醉，不一會兒就趴在桌上打起了呼。時寂杵在自己住了快有一季地屋前，抬頭望著匾額。
她什么都沒有收拾，就像伯淮說的，她孑然一身地來，除了自己，沒什么好帶走的。
扶朝腳步極輕，讓時寂到了跟前，才有所察覺。她側(cè)臉望望，扶朝仍是一身白綢長裳，除了腰封和袖口上的繡紋是玄色的，一身皓月之白，冷淡地像雙腳從不沾地的人物。
時寂覺得他也該穿些其它顏色的衣裳，溫潤地湖藍色、儒雅地珠灰色、俊秀地絳紫色……他都該穿一次的。
“你在看何物？”他開口，一如外表似地冷清。
“你說，為什么這屋子要叫夕云閣啊？”她最后一次踏出這間屋子，才開始糾結(jié)這上面的名字。
“因為我的歇息的宮殿名叫朝陽殿。有朝便有夕，朝夕相對?！狈龀膊幌铀龁栴}多了，細(xì)聲解釋。
“唉，沒想到你們地府也講究風(fēng)水對稱……”時寂又不正經(jīng)了，可笑著笑著，她又撇了撇嘴：“扶朝，你真的很討厭我嗎？”
“為何這般問？”扶朝細(xì)細(xì)想來，自己好像沒苛待過她。
時寂低頭，腳下在原地打著旋：“我知道地府不是人待的地方啦……也想過，說不定你趕我走，是為我好……可是好像我要走，你也無謂。人和人待久了，不都會舍不得的嘛？”
扶朝忽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說道：“我不是凡人?！?p>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話又把時寂逗笑了：“我知道，可你也會喜怒哀樂，也有感情不是嗎？”她說完，又覺得不想聽扶朝再回答了，于是指了指大殿外：“再陪我走一段蓮池吧?！?p> 扶朝應(yīng)下，又想起那日的長明廊格外悠長，只因懷中的那只花貓說了一句自己耳紅。
廊上雙燈通明，和自己來時一模一樣。時寂突然覺得扶朝有些可憐，長生是件多孤寂地事啊，守著一模一樣的樓宇、萬年不滅的燈盞，還有尋不到源頭的河流，就這樣，日復(fù)一日。
她默默拉住扶朝寬長地衣袖，二人的影子靠近了些，顯得扶朝不那么孤苦。
扶朝也不動聲色，任由她拉著，他放慢步子，一步一步，走得慎重。
可來時漫長地走廊，此時卻已望得到頭。扶朝告訴自己，只能送她到長廊盡頭。
時寂卻頃刻松開了手：“扶朝，就到這兒吧?！?p> 她傻傻地笑了，想表現(xiàn)出自己不懼離別的樣子?？煞龀韵ё秩缃穑惠p輕地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時寂怪他小氣，這樣都不肯多說幾句話。扶朝便問：“說什么？”
“說你把我當(dāng)成最重要的朋友，說你不會忘記我，說我們還是會再見的……”時寂真細(xì)數(shù)起了道別的話。
扶朝沉默了片刻，認(rèn)真答：“我會記得你……只是，在地府待個百十年實在過于容易，不過一瞬的時間……我把摞起來地文書處理完，人間大概已經(jīng)八九十年過去了，你可能已經(jīng)壽終正寢，再見……恐怕是空談?！?p> “喂，你真的很煞風(fēng)景啊……不管以后見不見得到，最重要的是告訴對方你的確有想要和她再見的期盼啊?！?p> “我只是不想騙你?！狈龀胝f，在他看來，如果說了再見，那無論如何，他都要做到?？伤獣r寂離開，不就是為了讓她不再受到自己的干擾，命數(shù)被更改嗎？如果往后又隨隨便便地見了她，那今日這樣狠心又有什么意思。
“時寂，我不想你因為一場夢而總想要僥幸。碰著困難，覺得我會出手幫你，犯了錯，就想躲回閻王殿……你自己該怎么活，你自己明白。而這幽冥之地，身后的閻王殿，或是我這個所謂的閻王，這些都只是你無意闖進的一場大夢，不該左右你?！?p> 扶朝的話清醒而有力，大概也殘忍，時寂知道，他說的都對?？蛇€是失落，她點點頭：“我明白的?！?p> 她的黯然讓扶朝不忍，他又道：“你回人間，好好過完這一生。百年之后，我們還是會在這里遇見的。到時——”扶朝停頓了一下，仿佛下定決心：“如果你還是覺得夕云殿好住，那千萬不要喝棲桐的湯，在橋頭大喊我的名字，我來接你，你就在閻羅殿當(dāng)個靈差。要是……”
扶朝沒說完，有些話，不該說得太早。
“誰要當(dāng)你的手下啊……”時寂嘴上這么說著，話中已不再落寞。
“扶朝，伯淮該醒了，你去叫他來送送我吧。我還有幾句話沒和他說?！睍r寂想了想，還是說道。
“又是那個畫像上的姑娘？”扶朝開始對他們的這個秘密好奇了。
“嗯，去吧去吧?！?p> 扶朝允諾，轉(zhuǎn)身已變成云霧，進了閻羅殿。他剛到伯淮的房門前，門轟然打開了。
伯淮走了出來，沒有一絲醉意。
“你沒醉？”扶朝疑惑。
“時寂走了吧？”
“還未。她在長明廊上等著呢，說有話和你說?！狈龀胍^去，伯淮卻搖頭笑笑：“這丫頭?！?p> “扶朝，不用去了，她走了?！辈凑f完，折回房間。
扶朝愣了愣，消失在庭院。
長明廊上果然已沒有了那抹嬌小地身影，這方蓮池地景色一如往常，連一?；覊m都不多不少。一如那個叫時寂地姑娘從未往這里走過。
扶朝不懂自己心間為何空落落地，似乎缺失了好大一瓣。他無意插手了時寂地命理，讓本該死在鬼沼里的她活了下來，所以他要還她一個尋常的人生。他這樣救過很多鬼靈，也救過扶桑。時寂不過其中之一。
他早習(xí)慣了對已插手的事情堅持到底，這一次沒什么不同。
可為什么，他一邊知道自己讓她離開是對的，一邊卻希望她留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