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淮又把閻羅殿淹了。
這些年來,扶朝替他打開了體內(nèi)的封印,又教了他些御水之法。他不能出地府,便整日拿著一池之水練手。
扶朝再三警告過他,不許再引水進(jìn)殿內(nèi),因此還罰過他抄書,可他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這不,又漫了整個庭院,扶朝干脆不管了,讓他一瓢一碗地把水舀回蓮池。不許他用法術(shù),更不許靈差幫他。
伯淮褪去靴襪,把衣角往腰封上一別,乖乖舀起水來。
子卻見閻王殿又犯大水了,干脆用法術(shù)移形到了大殿內(nèi)。幸好扶朝又把正殿抬高了些,里面得以幸免。
“你怎么來了?!狈龀什莸貑栔?,忽然想起已是六月中旬了。
他這才從桌案上抬起面首,語氣高朗了不少:“時寂這丫頭該回來了吧。”
一個甲子過去了,當(dāng)初那個明亮蠻頑的少女,如今恐怕已是一臉皺巴巴的老太婆了。
扶朝想著,莫名好笑。
子卻長久地不說話,他低著頭,許久后,揉揉鼻翼,一臉心虛。
可想想已是瞞不下去的事,索性豁了出去:“時……時寂投胎了。”
“荒謬——”扶朝立刻反駁了他。
六十年前他和時寂有過約定,就是她如今改了心思,不想待在地府,也不會不來見自己一面。
“我作何要騙你?!弊訁s說著,把生死簿攤到他面前。
打咒念出時寂的名字,簿上浮出的名字,確已被朱色的圓圈圈起。表明已踏入輪回道。
“扶朝,人心易變,六十年了,她嫁人生子,心境早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莽撞的姑娘。你日日處理的文書都是罪死或枉死之人,她為身老死者,自然從我這兒便過去了?!?p> 子卻低聲勸道。
聽了他這樣說,扶朝輕手推開了生死薄,似乎無所謂得很:“往生便往生了。一個七十余歲的老太太,我也認(rèn)不出?!?p> “那樣便好,我以為……你一直在等她?!?p> “等她?我還未閑乏到如此地步。”
扶朝話中從容,神思已回到文書上。
他已不打算再搭理子卻,子卻識趣地收起生死薄,消失在殿門前。
正殿內(nèi)又歸于一場岑寂,扶朝的筆尖頓在帛書上方,沒有落下的動作。
他無聲壓下心中的怒氣,只覺不公。人就這樣,明明眨眼的功夫,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一生。他覺得翩然輕擦地時間,已經(jīng)足以那人忘記自己了。
“人老后果然就不惹人憐了……”扶朝蹙著眉端,自言自語。
他當(dāng)下決定去人間游歷一趟,世間生靈如此之多,古靈精怪地小丫頭片子更是遍地都是,多的是能逗他開心的人。
時寂就是沒往生,也是個老丫頭了,丑得很。
扶朝自顧自的在心中念叨,全然沒發(fā)覺自己的念頭有多稚拙。
忘川樓上,棲桐半醉半醒,一副自得的模樣,襯得子卻更加坐立不安。
“扶朝這般精明,恐怕過了這會兒就會察覺到了?!?p> 子卻嘟喃道,仍對自己胡編亂造耿耿于懷。
“扶朝是聰明。那是因為他遇事把自己置身之外后,又能盡心去辦??山袢沼龅剿氖铝?,反倒看不清了?!睏┯肿靡槐K,喃喃地道。
當(dāng)初扶朝要看命薄時,子卻原本就不打算欺瞞扶朝,想如實相告,可棲桐拿了宸剎的命令來,要他憑空替時寂造一方命薄。
“總不能騙他一生吧!那要我如何心安……”
若不是棲桐向來待扶朝極好,他哪怕抗了宸剎的意,不過就被罰幾年幽閉。也好過騙扶朝。
“誰說要騙他一生。我們就是要騙一時。四百年后,他哪里還能記得當(dāng)初短短給他逗了幾月樂子的凡人。就是記起了,她已是另一個人,他插手的那一世早做了結(jié),無需再多費(fèi)心?!睏┱f完,遣子卻去別處,她想小憩一會兒。
“可是孟婆神?!弊訁s喊住了正要轉(zhuǎn)進(jìn)珠簾內(nèi)的棲桐:“他真能忘掉時寂嗎?”
“為何不能。”棲桐短暫地頓身,靈婢替她掀起簾幕。
子卻憂心重重,他覺得棲桐把這事想得太簡單了,或者說,她刻意把此事尋常以待。
因為她越耗費(fèi)心力,越坐實那個時寂在扶朝心中的份量,并非如他對其它生靈一般微薄。
她更擔(dān)憂那顆受了地火焚煉、屹如磐石的心,真就被一個小丫頭撬開的裂縫,往后只要聞其攸關(guān),那磐石便碎裂一塊。如此一碎一裂,終是難以自保。
誰都可以留有一寸軟肋,可扶朝不行。千年后,這碧落黃泉還得靠他來救。
伯淮還在排水呢,一個院子的水都退回了池里。
他驚喜地抬頭,扶朝已到了面前:“安分待在閻羅殿。”
他還來不及問他要去哪兒,扶朝已經(jīng)消失在了院里。
伯淮以為扶朝是有急事去辦,未曾想,他一去便是二十年。
此后的幾百年里,他陸陸續(xù)續(xù)回過幾次地府,都是來去匆匆。
子卻說扶朝不到宸剎出關(guān)是不會真正回來的??傻夭赝跻言谔摕o之境閉關(guān)了七百年,閻羅殿的靈差說,地藏王曾在虛無之境坐了整整三千年的禪。伯淮聽了,眼冒金星。
這日,他正坐在正殿的臺階上對著空空如也的蓮蛇座說話,一個清冽的男聲喊了他:“伯淮?!?p> 伯淮懷疑自己是幻聽了,猛然回頭,扶朝一身玄英披風(fēng),肩上還有沒來得及融掉地雪點(diǎn)??磥砣碎g正值寒冬。
“扶朝!你可算回來了!”伯淮一大步跨下高臺,撲倒扶朝懷里。
“……伯淮,松開。”扶朝臉色陰得快和衣裳一個顏色了,冷聲警告道。
“你答應(yīng)我不走了,我就松開了。”伯淮一下像個黏人的稚童,手腳并用,不肯松開。
“一,二,三……”扶朝突然數(shù)起數(shù)來。
“知道了知道了!”伯淮忙跳了下來,退開了幾步。上次自己不放,被他打出了庭院,把殿門都撞壞了。
可他還是歡悅得很,扶朝回來,這殿里似乎不就那么冷清了,連同他的手掌血脈都熱起來。
“若實在沒樂子,你大可把兩岸蓮池水漲了又放,放了又漲,只要不折損閻羅殿一物,你想如何便如何?!?p> 扶朝剛說完,一襲朱紅袍子的紅裳便出現(xiàn)了,她屈身遞出一卷信箋。
扶朝接過她手里的卷宗,一邊攤開一邊上了座上。
“我這五百余年有了很大長進(jìn)!早就御水有道了!”見他還印象還停在自己水淹閻羅殿,伯淮哼道。
“那自然最好?!狈龀掖议嗊^眼下的卷宗,抬筆寫了什么。便讓紅裳取走了。
伯淮憂慮重重:“扶朝,我真的能用靈力嗎?若是讓天上發(fā)現(xiàn),你豈不是……”
“這事我自有打算。”他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
紅裳消失后,扶朝也作勢要走,伯淮忙展臂攔住了他,伯淮底氣不足地喊道:“你堂堂閻王,怎么能玩忽職守呢!你看看這幾百年來,你對公文可有之前一半的用心!”
“在其位謀其事。青衣逐期給我送來文書,玩忽職守四字可不敢當(dāng)?!?p> 扶朝抬扇推開他的手臂,走之前又道:“伯淮,你知道修習(xí)御水之術(shù)很好,可這些遠(yuǎn)遠(yuǎn)不夠。若你想走出地府這片不見天日的地方,唯有更加強(qiáng)大。不要覺得一個人對著偌大的宮殿是孤獨(dú),比孤獨(dú)更可怕的,是無能為力?!?p> 玄色身影消失在大殿,伯淮獨(dú)立大殿,久愣后,幡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