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戰(zhàn)場歸來,卸去一身銀鎧換上墨藍常服、把烏發(fā)簡單束起的久步履匆匆地走進了鳳鳴苑——當今天界最大的園林,也是一處靈氣匯聚之地。
打扮干凈利落,面龐白凈又充滿陽光與生機,看起來宛如人族清俊少年的他,如今卻是主管北方戰(zhàn)事的神靈——他實際已然在這方天地間存活了上百年了。
自當年不可一世的熠墮為魔,天庭在司戰(zhàn)的選擇上愈發(fā)慎重,將原本的司戰(zhàn)一分為五,分別管轄四方與中央,特殊之地又另設司戰(zhàn)管轄,使司戰(zhàn)這一仙位不足以威脅天庭的秩序與仙首的地位。久便是在這場仙位大變動中被提為司北戰(zhàn)神的。
他本是應人族祈愿而生的靈。在一次次實現(xiàn)了人類的祈愿后他的信徒越來越多,實力也隨之越來越強。下界多戰(zhàn),他在庇佑他的信徒時也遇到了幾次戰(zhàn)事,有與人的,更有與妖的,然而他憑借自己在戰(zhàn)爭上的天賦與自身實力,次次都能化險為夷甚至以少勝多,最終引起了天庭的注意并賜予了其神位,成為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神。
不過他很清楚,天庭需要的是怎樣的司戰(zhàn),熠便是前車之鑒。
一個不能控制欲望,滿身殺戮之氣的司戰(zhàn)是要被抹殺的。
故他從不在天界顯示出自己的戾氣殺氣。每次征戰(zhàn)完回來不可抑制地帶上些,那么他就在到達天界后立刻回到自己的府邸里,等戾氣殺氣全部散盡后方才外出辦事見人。
不過今天特殊,不久后有一個天庭的內(nèi)部小會要召開。會雖小,但是參會者都不同小可,他不能輕視。若在往日,他自可在府邸中打坐修行自待那些惡氣散去,今天他需要一個靈氣充沛之地幫助他加快恢復。
鳳鳴苑便是天界一個靈力匯聚之地。本是在天庭成立之初,為了保護那些因天地靈力衰微而生存愈發(fā)艱難的靈獸靈植而建,給予他們一個暫時的休憩之所。未曾料到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竟成了他們中的許多生靈唯一可以生存的地方。而且即使在此地,許多需要大量天地靈力來維持生命的靈物也難以存活,或在寂靜中悄然滅亡,或徒留孤身等待著隨時到來的羽化,更有甚者退化至喪失靈識,與野獸無異。
據(jù)說這里最初是一只鳳的棲所,得其允許方修此苑,故名鳳鳴苑。然而到久這一代仙靈,天界中已經(jīng)很久未曾有誰見到過傳說中的那只鳳了。
鳳喜靜,不想為人所擾。筮便按八卦之理設計了鳳鳴苑的道路——路皆由長條規(guī)整的漢白玉鋪就,并在主路中線處飾以下界寧海所產(chǎn)黑珍珠所組成的陰陽魚作為指引,沿那一黑一白交替的小魚走下去可盡情欣賞鳳鳴苑之美景靈物,然而一旦踏出這條主路,周圍景致五步一變,任意傳送行者,即使是精通八卦之術的仙人也難以掌握其規(guī)律,只能呆在其中等護苑人發(fā)現(xiàn),時間短則一天長則十天半月,雖然無礙性命但是頗為丟臉。
然而方入天庭不久且整日忙于處理北方戰(zhàn)事的久還未聽說此規(guī)則,一心只想找個僻靜地方的他便一腳踏出了主路。等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對勁時再回頭也已不是原路了,無奈之下只得繼續(xù)前進。
性子隨遇而安的他一邊繼續(xù)向前一邊欣賞起不遠處的奇花異獸、靈草神木與點綴其上的金露仙霧,直到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悠揚又帶著幾分哀怨的喑啞長鳴,令他忍不住止了腳步。
‘這是什么靈鳥的聲音?從來沒有聽過?!袔追趾闷娴叵蚰锹曇舻姆较蜃呷?,忽然發(fā)現(xiàn)此時周圍的景致不再發(fā)生變化。
‘這算……走對路了?但這明明是在往苑的深處走吧?’看著眼前愈發(fā)繁茂的靈木靈草,久有些詫異,遲疑片刻又加快了步伐。
很快他的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個山洞,洞口掩藏于蓊蓊郁郁的草木間卻雕琢精細,一看便是有人特意為之。
不過更重要的是,久聽到了里面深處隱隱綽綽傳來的腳步聲。這令他一時止步——他不愿現(xiàn)在這樣帶著殺氣與戾氣示人。
然而那不知名的靈鳥又一聲欣喜的長鳴讓他的興趣戰(zhàn)勝了憂慮——大不了他小心藏起來不被里面那人發(fā)現(xiàn)就是了,如此情感生動的靈鳥他真是頗為想見。
山洞初極狹,才通人。復行近百步,眼前豁然開朗,久為眼前的景象所深深震撼:
這是一個山谷,首先映入眼簾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是正中間那棵竟浮于空中的梧桐樹——它的根部盤虬臥龍,暗金色的枝干參天,淡淡仙霧繚繞著,只是所有葉子已盡數(shù)枯敗凋零……一只羽色純白剔透的巨鳥臥于其下,丹紅的喙旁立有一女子。
云衣墨發(fā),身姿綽約,許是人間女子桃李年華時的模樣。
‘剛才那聲欣喜的長鳴應是為了她吧?’久感嘆地看著眼前之景,便忘了方才想到的隱藏……
巨鳥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不速之客,頭警惕地從地面微微抬起,然而很快又力道不足似的落下。
久心中暗道聲不好,然而那名女子看到了它的動作,也回頭望去,兩人目光恰好相交。
久結(jié)了一半的隱身咒便那樣凝在手里,自己已沉浸在了她的目光之中——清清洌洌,無悲無喜,令他想起日輪山中那亙古不化的積雪冰淵,冥海往生門前那線宛如凝固的皎潔月光。
他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殺氣戾氣在這目光中已悄然退了大半。
她豎起一指點在自己的唇上,久一愣然后帶著幾分緊張地猛烈點頭。她微微點頭對他回以致意,復又轉(zhuǎn)過身去。
巨鳥的目光也重新放回了她的身上。若在以前,他實在難以想象一只鳥的眼中能夠流露出喜悅、懷念、不舍、困倦等種種復雜的感情。
‘從這鳥的體型與靈性、修長的尾羽、還有所處的地方來看,這應該就是那只傳說中的鳳吧?只是為何看起來那樣衰老無力?而且那個女子,更是毫無靈力的感覺……’久在心中默默疑惑,卻也不敢打擾那兩位中的任一。
不過自認已得到那兩位默許的久走得更近了些,只見那名女子手中召出了一面背后飾以淡紫睡蓮紋兩側(cè)系有月白色長絳帶的小鏡子,然后從其中抽出了一柄青銅匕首。
接著劃破了手掌。
剎那間,一股洶涌而清洌純粹的靈力撲面而來,久不覺便睜大了眼睛看著那棵巨大的梧桐竟枯枝發(fā)芽,老樹逢春,原本暗金色的枝干在瞬間褪盡陳舊煥然一新,可稱得上璀璨奪目。
整個深谷如沐春風,煥然一新;金木翠葉,繁彩交織。
“真是奇……”跡字在他看到她將手伸至鳳的喙中時梗在了喉頭。
鳳的眼中亦有愧意,喝著便合上了眸,然而身上的羽毛愈發(fā)光彩照人,原本有些耷拉收不緊的翅膀如今也有了力道,可以一窺往日翱翔天空的雄姿。
喂了大致一碗左右的血,女子方收起手,將匕首珍重地放回鏡中,然后又從鏡中取出了一支陶塤緩緩吹奏起來。
其聲濁而喧喧在,悲而幽幽然。仿佛抒盡了萬年滄桑、斗轉(zhuǎn)星移,只留一縷纏綿的尾音嘆給今人聽。
那鳳便在這樣的曲音中立了起來,高昂鳳首,展翼振翅,在引起的大風中一聲長鳴,然后又俯首親昵地蹭了下那女子。接著它帶著幾分決絕地沉沉振翅而起,繞了陪伴它不知多少年月的梧桐一周,毅然向西飛去。
直到看著它與天際融為一色,再也無法看到它寬闊的翅膀與優(yōu)雅飄逸的尾羽,女子方才放下了陶塤,又喚出蓮紋鏡,將塤依依不舍地放入其中。
偌大的山谷突然空曠起來,久眺望著那只鳳的尾羽劃出的縹緲云痕,忽然便有了些天地蒼茫之感。
“你是在給他送行嗎?”看著女子就要轉(zhuǎn)身離去,他忍不住開口問道。
臉色有些蒼白的女子回頭望了眼他,低低“嗯”了一聲,然后把視線移到了那株仿若重獲新生的梧桐上,道:“它厭倦了這樣的日子,便托青鳥給我傳信,說與其看著自己不可挽回地一天天衰老,它想用最后的時間去見見許久未見的故友——雖然很有可能撐不到那里,路上便羽化了。我來給它送個行,順便助它一臂之力。”
“這是天地間的第一棵梧桐與最后一只鳳呢……”女子最后的話已化作長長的嘆息。
“……”久也仰頭望向那棵浮空的參天梧桐,千言萬語想說卻又都堵在心間,不知從何說起,于是只是與那女子一同靜靜站著。
時間一時仿佛凝固,不過這樣的感覺沒有持續(xù)太久,久很快察覺有別人來了。
“有人過來了,不止一個,應該是察覺到這里的異變了?!本棉D(zhuǎn)頭向她道,忽然想起還不知道她是誰。
女子聞言蹙了下眉,道了聲多謝,然后轉(zhuǎn)身便小跑起來……
“哎?”他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仙人小跑的樣子了,忽然有些想笑。難道她血液里有那么強大純粹的靈力自己竟不會術法嗎?純粹……有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卻沒有被抓住。他捻起御風訣幾乎是瞬間便移至了她的身旁,看著她詫異的眼神,忍不住笑了起來:“跟我來,我?guī)悴??!?p> “嗯……?”女子似是還沒太反應過來,久便一手捻著御風訣,一手挽起她的臂乘風而起,同時又給兩人身上加了一個隱身咒,從與入口山洞相對的方向直接飛出。
那女子有些緊張,小心翼翼地偷偷捏起他的一點袖子,仿佛要是真摔下去這樣就沒事了,讓久忍不住又微微一笑,卻化解了他的一些羞澀。
雖然早前也有收到過信徒關于婚姻家庭甚至是生子一類的祈愿咳咳,但是他還是第一次與女子這般近的接觸。
不過很快他就沒有心力繼續(xù)羞澀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翻過山頭后眼前盡是仙霧繚繞的郁郁蒼蒼的神木林,不時還有靈獸靈鳥的啼鳴聲從其間傳來,但是根本看不到路……這里還有路嗎?
久正猶豫要在哪落下時,挽著的那女子卻是伸出皓腕隨意一指,“在那里把我放下吧。”
“好。”雖然也看不到路,不過既然她指了就不妨去看看。
然而等他捻著御風訣挽著她落下時,卻發(fā)現(xiàn)那里正是一條掩于蔥郁草木間的主路與小路的交叉口。
“好厲害,姐姐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路的?”這是他糾結(jié)了一路想出的稱呼。
女子看了他一眼,卻是搖了搖頭道:“隨手指的罷了?!睆陀謫柕溃骸澳阋咧髀??”
“正是。姐姐真是謙虛呀。”
她又搖了搖頭,唇角似乎還有一絲苦笑,然而并無意解釋,只踏上那條小路邊走邊道:“多謝了,我欠你一個恩情,以后若有機會我自會報答?!?p> 他很久以后才知道,原來她那時并非謙虛,而真的是隨手指的路。
原本還欲再回說‘不必客氣,這點小事不算什么’云云,她的身影卻在五步外陡然消失了,應是這里的法陣已然發(fā)動。
念及她對這里看似還比較熟悉以及很快就要開始的那個會,久便不再追上去,而是迅速地沿著由黑珍珠綴成的陰陽魚所標識的主路離開了。
‘只是,還不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