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風乎舞雩

　　“現在是什么情況？”縉長身立于城頭，楓狀的鮮紅披風在風中烈烈飛舞。他已多日不眠不休，誰也未曾料到天庭那場變動竟帶來如此大的災難。

　　火蛛族的朱念四顧了一圈低頭默立的同僚，硬著頭皮上奏道：“屬下已經核查清了，這些魔都發(fā)生了變異，不是普通的魔，他們身上的魔氣具有極強的傳染力?，F在凡是靠近他們的都會被魔氣所侵染，難、難以拔除。之前出城戰(zhàn)斗的那些兄弟們恐怕是回不來了，而且我們現在也一時沒有別的進攻法子，還是只能先用門口的防御大陣抵抗著。不過我們楓華城城堅陣強，儲備也豐厚，撐個半年沒問題，省著點還能撐一年。您不必太過擔心。”

　　縉默然不語，這遠不符合他的預期。

　　“繼續(xù)查，找解決措施?！笨N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么生硬，不過卻難以達到預期效果：月余？現在天庭崩潰妖族混戰(zhàn)魔族圍城，甚至聽說還有被復活的邪神！不久前與天庭崩塌同時在西方出現的大團黑氣至今未能查明究竟是何物……若不能解了眼下之圍，楓華城哪里還撐的了半年？隨時都有被擊破的可能。讓他如何能心安呢？

　　忽然，縉的視線定在天邊一個越來越近的黑影處，他的瞳孔驀然縮小：那是……她！

　　…………

　　“昀神明，我們這，要沖進去嗎？”嵐遠遠地徘徊在包圍著楓華城的那層魔氣的邊緣外。

　　昀卻不回復他。

　　“昀神明？”嵐奇怪地又喚了她一聲，努力扭頭看向自己的背后，卻看到她在望著旁邊山頭的一處懸崖。

　　嵐把脖子扭回來，調整了下高度再次舒舒服服地望過去，忽然發(fā)現那上面竟有一個藕色身影。

　　“那是……？”消息靈通的他早就聽說了上古神明復活且為魔氣侵染的事。而這個從未見過的身影身上竟有著神力，只是若是被復活的神明，卻又為何沒有魔的氣息？

　　那青年身形的神明很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們，沖他們揮了揮長袖。

　　嵐帶著昀在他身后不遠處落定，昀從嵐背上輕盈躍下，但是嵐卻緊張地羽毛都張開了，隨時提防著他靠近。

　　那青年一身藕色長衫，長發(fā)只用白玉環(huán)束起一縷慵懶地搭在右肩頭，任其余的三千青絲散落飄揚在風中，眉心用朱砂畫著一簇火焰，衣襟上掛飾著繁復有序的玉佩串，左手腕上帶著一只清脆的金鈴，一雙鳳眼顧盼間風流無限。

　　“笙……？”昀遲疑著低聲喚出他的名字。

　　那是當年前生神中掌管舞樂的神明，舉手投足間盡是風華。他還擁有當年并沒有太大用的凈化之力，以自身的才華為初開的天地增添了無數風姿妙音，傾倒眾多神女——不過不包括被宥與晏仔細保護的昀。

　　青年一雙鳳眼望著帶著詫異驚喜不斷打量他的昀，清俊的眉目間洋溢著真誠自然的笑意，用仿若明月照松間、清泉流山石的聲音道：

　　“若我沒記錯，這位姑娘的芳名是昀吧？姑娘是來自世外之地的四時源，我知曉，那年百川匯上和風習習，萬紫千妍，我曾在飛舞的嫣紅桃花里得見姑娘一瞬。我記得姑娘清澈的眸和柔順的發(fā)，記得姑娘月白羽衣的輕揚。我知我不過是你一寸紅塵，但姑娘卻是我眼中所有的光。何為光？能照亮我心中迷茫，可指引我前路方向?！?p>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昀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嵐用自己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生動演繹了復雜的感情，抖了抖擋在昀身前都快伸僵了的翅膀，把它收了回來。

　　“終于笑了，”笙的眼睛彎起來如一牙新月，一泓細泉，他笑道：“像小昀子這樣美麗可愛的小姑娘就該多笑笑嘛，老是板著臉多不好，臉要是板累了我可會心疼的?！闭f著他微微蹙眉，當真是有幾分心疼之感。

　　“我哥哥說了，你對每個神女都心疼！”昀笑著應道，隱約有當年的嬌憨之態(tài)。

　　笙佯裝生氣：“你哪個哥哥說的？壞我好事，看我去收拾這些個破壞你我緣分的壞家伙?！?p>　　“……不用你收拾了，他們都不在了?！?p>　　懸崖上一時靜默。

　　笙輕嘆了口氣，走到她的身側揉了揉她的發(fā)，在腕上金鈴歡快搖曳的聲音中微微一笑：“興亡更替，乃自然之理，即使神明也不例外。不過他們總沒天妒的英才——我走的早吧？”他確實是前生神中最早羽化的一批。

　　“我們今日還能再會于數千年后的世界，已是極難得美妙的事不是嘛？不如享受眼前的妙景佳物，暖風青山?！彼f著，張開了右手，一朵藕粉色的山茶在其中緩緩盛放，他含笑將它別到了昀的發(fā)間：“你與他們，也許還會再見的呢?！?p>　　昀張了張口，說不出一個字，溫熱濕潤的眼望著眼前的青年，重重點了點頭。

　　“我就說我一直很幸運，在消失前還能一遇聰慧可愛的小昀子……”

　　昀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有些緊張地握著自己腕邊的袖子，望著青年眼角微微上挑的鳳眼問道：“你會再消失？”

　　“當然會，我當年的羽化乃是自然之理，如今天理被逆，我得以重新看到千年后的世界，怎么可能長存呢？”笙帶著昀走到懸崖邊上，二神一同眺望著不遠處被魔氣籠罩的楓華城與更遠處連綿無垠的青翠。

　　“不過主要是因為我天生具有凈化之力?？梢詫⒛庀祪艋?，然而這具軀體的核心似乎就是來源于魔氣呢……我殺我自己，哈哈哈哈。”笙似乎看得很開，一個光一樣的神。

　　若昀此時看向他的眼，就會發(fā)現他眼底難得流露的寂寥，深沉如海的寂寥。不過她此時只是咬緊了唇，思索著可能的延命之法。

　　“抱歉，”她忽然道，“我想不到什么為你續(xù)命的法子?！彼椭^，語氣中帶著失落。

　　笙笑著搖頭，語如初夏溫柔和煦的風，道：“無妨啦，我早已看開，小昀子你……?！?p>　　“你還有什么遺憾嗎？也許我能幫你實現！”

　　笙詫異地看著她霍然抬起的眸中的堅定，心中有種奇異的暖意。

　　這個昔日被兩位兄長仔細保護的天真無邪的嬌憨姑娘終于還是長大了。雖然如今她面龐上的笑容少了很多，不過這具軀體下的靈魂，還是一如往日的無暇純凈呢。

　　真美。

　　“我的遺憾嘛……”之前在這里看了好久的魔族圍城，他腦海里已經編了一支新舞，“不知你可愿與我共舞一曲？”笙微微躬身，然后笑著向她伸出那只帶著金鈴的手，熏風吹拂著他散落肩頭背后的三千青絲，已成一舞：“你可愿陪我，群魔中最后共舞一曲？”

　　昀此刻心中盛滿了詫異與欣喜，伸出自己的微涼的手置于他溫熱的掌心上，睜大了眼望著這眉眼含笑的青年，忽然發(fā)現了之前未曾留意到的一些驚鴻殘影。

　　也許千年前的他眼中便有這些影子了，只是那時未經世事滄桑的她沒有發(fā)現，也發(fā)現不了。然而這卻是她如今十分熟悉的滋味了——那是深入骨髓的，孑然一身的寂寞。

　　他風流成性，當年借著幾次百川匯盛典，前生神中的幾個神女幾乎被他撩了個遍，卻最終也沒聽說與誰有什么結果。還被她的兩個哥哥敬而遠之，讓她與他保持距離，不要相信他的任何話……他也是孤獨的吧？

　　他竟也是孤獨的……

　　“阿齊她喜歡你！”昀忽然道，反握住了他的手：“她很喜歡你！”

　　齊，前生神之一，與昀的另一擅長雕琢礦石收集百物制作各種精妙飾品的好友梅不同，她擅長的是鑄造各種兵器，尤其是劍。當年熠不惜弒師奪取的那把神劍崩霆便是出自她的手。是當年前生神中除了有兩個‘虎視眈眈’的哥哥的昀外唯一沒有被笙撩過的女神明。

　　笙一愣，隨即眉眼一彎看向一側笑道：“我這么英俊瀟灑，天縱英才，風流倜儻，天底下哪個女神不喜歡我？哦，除了小昀子，不能喜歡我，不然咱倆都有性命之憂……”

　　“她說：‘我自喜歡我的，與他何干？只要他有本事能讓我一直喜歡著就好?！标蓝ǘǖ乜粗矍翱∶赖纳衩?。

　　人們常形容一個人俊美如天神。如笙這般容顏風姿的神明，大約只有在女孩子最美好虛幻的夢中才會有天賜的驚鴻一瞥了。

　　但是昀忽然發(fā)現，他們其實是像的，都渴望著被愛，渴望著一份天地間獨一無二的愛。

　　笙一時愣住，那縷一直乖巧呆在他肩頭的發(fā)都垂了下來。

　　昀在心中給自己拍了個掌，她猜對了，他果然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愛，這樣自私又無私的熾熱的愛。

　　“當時我知道她喜歡你，還勸過她，咳咳……但是她就那樣一邊打劍一邊說了那樣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

　　“……你呀。”笙無奈地笑著揉了揉她的發(fā)，金鈴又愉快地舞了起來：“還真是什么話都往外說?！?p>　　昀吐了下舌頭，“你當年除了我之外唯一沒有撩過的神女就是她吧？可是因為她是你唯一不確定的？”

　　笙修長的手一頓，視線移到了遙遠的天邊，如珠似玉的聲音一聲笑嘆：“都是好早以前的事啦?！?p>　　的確如此。他第一次遇見那個穿著單調，不茍言笑卻能挽袖打得出世間最鋒利的兵器的女子時，他想他對這樣的女子是絕對沒興趣的。然而兜兜轉轉一圈后他忽然發(fā)現，原來最是難以捉摸的心思，讓他始終不敢靠近她。

　　連風流如他也是直到聽到她羽化的消息后，沿著心里的那抹悵然若失才恍然捉到了那點心思的影子。

　　“都過去啦……”他的低聲笑嘆竟也宛如妙曲，引聞者沉醉。

　　昀低垂眼簾，不覺間把衣袖團成了一團。

　　笙捧起她握緊的手，輕輕舒開，然后在她的掌心中吹了口氣。

　　昀瞬間抽手，臉頰微紅，“我哥哥說的對，以后得離你遠點。”方才的思路也被他帶遠了。

　　“哈哈哈，不知道當年瞞著哥哥偷偷跑出來還拉上別的好友一起去排練我的舞的是哪位可愛美麗的姑娘？”

　　“都、都是為了曦哥哥辦的第二屆百川匯！”

　　笙但笑不語，鳳眼間盡是明了與溫柔。

　　“那么我們走吧?！斌细糁湮兆∷氖滞?，忽然帶著她躍下了懸崖?！奥犞业拟徛?，大膽邁步就好。”

　　昀的耳畔傳來嵐振翅的聲音，又想起如今的自己已經學會了御風訣，心下便也安了。于是睜開了方才條件反射閉上的雙眸，借著身側神明拉著她的手，依他所言跟著清脆而有節(jié)奏的鈴音在和風中邁開了步伐。

　　當真如踏在實地一般，可是又有身輕如燕的感覺，每一步都如舞蹈般曼妙。

　　“真厲害……”昀由衷地感嘆道，沉醉于從未體驗過的風中漫步的快感。

　　“能讓掌管氣運的神明夸一句，在下真是榮幸之至。”

　　“唔……對了，我不會跳你新編的舞怎么辦？哎，嵐，嵐！你千萬別進來！”

　　笙側頭看著已經步入了魔氣范圍卻毫無懼色，還有空操心各種雜事的女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即使變化了這么多，她本質上還是當年那個她，那個漫天飛花中，擁著幾個至交好友談笑風生，被不遠處的兩個哥哥悉心關照守護，笑得天真爛漫如同盛放的桃花般的她。

　　在天地初開、空曠寂寥到連綠意都沒有幾點的大地上擁有兩個稱作兄長的神明并且互相照顧，是何等幸運的事。

　　心如琉璃，從來不是獨自能做到的。

　　可惜他從未擁有過。

　　甚至是錯過了。

　　笙帶著她，邊尋找著群魔中的降落點，邊道：“你跳當年排練的舞雩第二式就好?！?p>　　群魔畏懼他的凈化之力，紛紛退散，倒不必他多費心思，很快他就看中了城門口前的一塊中央之地。

　　危城之下，群魔環(huán)伺，這才是他舞樂之神該有的舞臺。

　　然而此時凈化之力一遇到這么多的魔，被徹底不受控制的激活，他甚至能體會到身體里生命在不斷流失的感覺。

　　只剩一支舞的時間了……實現他的遺憾？根本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