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神顏魔面

　　聽不到身側(cè)女子的回應(yīng)，卻感受到掌心中奇異的變化……笙心中一動，驀然回首，與那張深埋心底的、不茍言笑的面龐正正對上。

　　她淡淡地道：“公子，請。”

　　笙放聲朗笑：還真有她的，那聲音，那語調(diào)真是像極了她。

　　“來！”

　　腕間金鈴一搖，一張前幾日構(gòu)思好的長角獠牙的青白魔面凝聚在了手中，然后覆上面龐，掩住男子俊美非凡的容顏。藕色的長衫也瞬間化作了黑色的長袍——袖子衣擺仿佛被粗獷地撕開，試圖模仿魔的狂放張揚。

　　她身形改變，身著的月白衣袍倒未變——剛好符合舞雩第二式的主題。

　　舞雩為笙應(yīng)第一任神首曦之邀為第二屆百川匯所創(chuàng)，共八式。他追憶混沌初開一片虛無到天地間萬物日漸繁盛，飲著康新研究釀造出的清酒，和著明澈的月光與和煦的晚風(fēng)，搖著腕間的金鈴，一夜間便在似醒非醒似醉非醉的狀態(tài)下作出了一支新舞。

　　醒來后將它拆作八式，并進一步整理完善，分別對應(yīng)神誕、神臨、神游、神思、神創(chuàng)、神護、神匯、神樂八個主題。

　　二神目光相接，彼此眼中都有笑意，默契十足地開始了各自獨立又互相對應(yīng)的舞。

　　神臨，她先是俯身于地，然后月白長袖伴著金鈴聲緩緩向上舒展，如新草迎春雨，似初荷擁晨露。長袍掩映下的身姿曼妙而莊嚴，皓腕翻轉(zhuǎn)間月白廣袖如鶴翔似鷺立。她碎步前進若雛鹿悠游于秀林，她仰首揮袖宛如驚鴻掠過山澗滑過蒼穹，她背對群魔靜立的一瞬如盤虬臥龍迎風(fēng)吹雪的古梅樹。

　　明明是高貴端莊不可褻瀆的身姿，眉眼卻又對世間萬物溫柔多情如斯。

　　成魔，他面具凄厲，黑袍張揚，步伐凌亂，雙臂伸向天空又決絕地向后仰倒。他是被遺忘拋棄在戰(zhàn)場上的忠心戰(zhàn)士，他是傀儡師手中被創(chuàng)造者賦予了生命又被肆意擺布的偶具，他是愈發(fā)難掩嗜血奪權(quán)的欲望的野心家……

　　痛苦、掙扎、無法回首……墮入深淵！

　　云泥之別的他們相遇了。

　　她停頓了一下，沒有再嚴格按照舞雩第二式來跳，而是結(jié)合了第三式與第六式的動作，靈活組合以配合那“魔”的步伐。

　　那破碎的黑袍在他狂野的舞姿下飛揚翻卷。長角魔面氣勢洶洶，遒勁有力的動作卻在細節(jié)處展現(xiàn)出了十足的傲慢猖狂，仿佛身后群魔都遵他之令，奉他為主。接下來他愈發(fā)逼近那凜然高貴、如光似雪的神明，舞姿一改昔日流暢飄逸的風(fēng)格，而是用刻意的卡頓與滯緩來演繹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張揚與瘋狂。

　　她優(yōu)雅地一個轉(zhuǎn)身折腰，又細步旋轉(zhuǎn)著后退，靜若輕云之蔽月，動若流風(fēng)之回雪。正欲跟著他新舞的下一步隨機應(yīng)變，卻忽然聽得那男子如泉鳴似松吟般悠然清朗的聲音道：

　　“小昀子，來，殺了我?！?p>　　她的唇動了動，千言萬語藏在眼中，卻最終只是聲音低落地問道：“時間到了嗎？”

　　“嗯?！彼麅杀蹚堥_，心口命穴盡數(shù)暴露，閉上一雙風(fēng)流鳳眼，語氣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多情：“來吧，小昀子。能有你陪著再跳一段，我已經(jīng)知足了?！?p>　　昀仿照齊的偽裝褪去，卻不應(yīng)他。

　　本想閉上眼看起來從容赴死的他無奈地又睜開眼，走到她的跟前揉了揉她的發(fā)頂，循循善誘：“我的小昀子該不會舍得看我被旁邊這些丑乎乎的魔一口口吃掉吧？”

　　“也許還有辦法……”昀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笙嘆了口氣，一手按在自己的面具上，低聲道：“我難道就不想活嗎？可惜天道無情，這是改變不了的。乖，送我一程就好。很快就結(jié)束啦。”

　　昀不應(yīng)，但是卻猛然抬起右手，召出了一面兩側(cè)系有月白色長絳帶的小鏡子，又化右掌為劍指，只見一支灑著細碎如星光芒的細筆從里面飛出又被她握住。

　　神筆生輝。

　　“小昀子果然還是疼我的?！斌祥_口調(diào)笑，一句話后卻忽然頓住。

　　聽到那一向重視自己絕代容顏與曼妙嗓音的男子此時蒼老中透著沙啞的聲音，昀不再猶豫，揮袖提筆，在他的心口逆時針畫了一個圓。

　　是環(huán)，是空，是輪回，是命運與天理。

　　昀用袖子狠狠地擦過自己的雙眼與臉頰——她太軟弱了，怎么又哭了？然后帶著淚痕努力對他一笑道：“你與她也許還會再見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他們再見，但她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聽到這些，他應(yīng)該是會開心的吧？

　　笙身形一頓，似想回答卻又無法回答，然后在一個光影剎那間，與他別在她發(fā)側(cè)的那朵藕粉色山茶花一同化作齏粉，隨風(fēng)散于天地。

　　只剩那張面具悠悠落下，被雙眼發(fā)紅的昀接住。

　　然后她的神識中響起了他清朗動人的嗓音：

　　“這張面具是我用凈化之力凝結(jié)出來的，可保護佩戴者不受魔氣等濁氣侵擾，只庇佑你一個的話應(yīng)該能撐比較久的時間，也許夠你度過這段混亂。謝謝你，小昀子。我很開心。”

　　大約除了齊，世上再無任何生靈能夠知道與理解，他暗藏在心里一點小心思：他其實并不是畏懼被群魔撕咬，而是不想讓任何生靈，包括自己，看到那天之驕子衰老滄桑的模樣。

　　他覺得那樣太不美了，他必須要在此之前終結(jié)。讓自己的時光，別人記憶中的自己，永遠停留在他最美的那一刻。

　　齊為了追求極致的神兵利刃不惜剜出自己的心鑄劍并最終導(dǎo)致了早夭。而他對于美的極致追求又何嘗不是他成為最早羽化的那批神明的原因呢？

　　昀顫抖著手將面具覆到了自己滿臉的淚痕上，望向群魔。

　　那些蠢蠢欲動了很久的魔本來正欲一擁而上，但是在看到她戴上面具后又如方才般畏縮起來，徘徊著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動。

　　昀不打算給這些魔進一步思考的機會。

　　她左手按上面具，右臂一展又收回，右手兩指并攏如劍立于胸前，神鏡憐光隨著她的動作一個翻轉(zhuǎn)，然后瞬間擴大變的與她等高，平放于被魔氣持續(xù)侵襲而皸裂的地面上：

　　昀一步步踏入鏡中，在完全進入后轉(zhuǎn)身抬頭，從鏡中冷冷地望著那些圍城的魔——多是濁氣直接凝成的低等魔，并未見到什么稱得上首領(lǐng)的人物。

　　那無數(shù)的魔感受到壓迫感不適感消失，瞬間向那充溢著大量上古靈氣的神鏡貪婪地襲來。

　　昀輕啟薄唇，道出了宛如宣判的兩個字：

　　“鏡·映?！?p>　　那些快撲到鏡上的魔忽然發(fā)現(xiàn)從鏡中躥出了眾多的魔——容貌，大小，數(shù)量，與它們分毫不差。

　　它們?nèi)蓦y止，于是雙方撞了個滿懷。它們對著這群與它們一模一樣的生物怒不可遏，撕咬起來，鏡中來客也做出了一樣的動作。

　　昀并未停手，握住神筆生輝，便在鏡面上迅速勾勒作畫起來——饕餮，窮奇，梼杌……盡是上古兇獸！

　　她為它們最后點上眼睛，喝到：“筆·生！”

　　于是幾個早已滅絕的上古的龐然大物從鏡面一躍而出，一聲怒吼加入了群魔的混戰(zhàn)中。

　　身形龐大的它們從被造出的那一刻便殺意畢露，它們怒吼著撕咬，沖趕，踩踏……那些被自己拖住的低等魔如何是這些威風(fēng)赫赫的兇獸的對手？

　　很快，楓華城外便清凈多了。剩下幾只魔倉皇中逃散，那些兇獸試圖去追，但未跑幾步便轟然倒下，如笙一般化作齏粉光塵。

　　因為它們不是真正的生命。昀把自己造物的天賦換作了可以直接使用力量的能力，這些兇獸是她用擬生咒創(chuàng)造出來的。

　　用神筆生輝為它們賦予自己腦海中想象出來的形體，用擬生咒給予它們暫時的、可以按本能活動的能力——比如殺戮。

　　昀帶著鬼面踏出神鏡，站住一片被魔氣侵染的空曠荒涼之中。憐光重新縮為一面小鏡飛回她的手中。

　　結(jié)束了。

　　她望向城墻上那抹朱紅身影，城的防御大陣被打開了。她捻起御風(fēng)訣飛了上去。

　　比那些目瞪口呆的下屬更震驚的其實是縉，但他對此毫無異議——她變了，這是她的選擇。

　　“恭迎主上?！彼淼馈Ｉ砗蟮膶傧聜兣c護衛(wèi)們雖然還不是很懂發(fā)生了什么，但都隨著他的動作拜倒在地。

　　昀搖了搖頭，一邊將那長角青白的魔面轉(zhuǎn)到了耳邊，露出素凈的臉龐，一邊道：“縉，你太客氣了?！?p>　　在上空盤旋了半天的嵐扇著翅膀落在城墻上，看了看昀又看了看縉，只覺得他倆一個比一個不對勁。

　　在這四時源的半個月，下界的十五年里，他們好像都背著它偷偷改變了。

　　昀的一大變化很直觀——她竟能直接使用術(shù)法了。但是她的眼睛里還多了些嵐說不清的東西，似乎是昔日的影子，卻又不完全相同。

　　縉的變化他說不清，也許是那一躬身太過標準，感覺與往日比……多了些距離。一堵無形的墻橫亙在了他們之間。

　　“昂，你倆，都沒事吧……？”嵐試探著開口，打破沉默。

　　“勞嵐前輩關(guān)心了，晚輩無事”，縉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

　　“無事，不過有件事得告訴你們。我已經(jīng)不再有操縱氣運的能力了?！敝辽僬f出來了一部分，她的內(nèi)心又輕松了一些。

　　聞言，那些屬下們面面相覷，縉低垂著眼看不清表情，嵐卻幾乎蹦了起來：

　　“咋回事咋回事？誰干的？！”

　　“我自己?！?p>　　情緒激烈的嵐忽然仿佛被澆了一盆冷水，保持著抖翅膀的動作一動不動地愣住。

　　縉則對她作了一揖：“恭喜主上?！?p>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