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初來給人是感覺“如絲霡霂時”又或是“潤物細(xì)無聲”,后又演變至磅礴大雨,到現(xiàn)在仍不見收勢,青木州植被樹林繁茂,此等大雨也不算太過稀罕。
地面已不單單是泥濘了,積水的地面一腳踩上去有深有淺,淺的堪堪沒過腳背,深得則已淹過腳踝。
這大量積水不單單是天上所降,亦有一部分是那漲潮的“靈溪”所致。
烏云密布的天空中偶有銀蛇一閃而逝,隨即便是轟轟隆隆的霹靂雷聲,合著“唰唰”的雨聲與漲潮溪水奔騰時發(fā)出的“咆哮聲”,一同組成了這方天地唯一的三重奏。
這雷、雨、溪似是為發(fā)生在人間的一場決斗而鳴起三重奏。決斗雙方實力懸殊,弱者死戰(zhàn)不退,徒留悲涼二字。
陸離拄劍半跪,被濕漉漉長發(fā)遮掩大半的眸子血紅一片,似乎有滔天血海藏于其中,欲要伺機(jī)吞沒眼前仇敵。
陸百川簸箕而坐,單掌抵在陸離背后,頭顱低垂,儼然沒了氣息。父親最后的呢喃所語仍像是回蕩在陸離耳邊:“超凡之劍,以心為劍,德為鞘……”
陸離起身,緩步而行,口中替父親繼續(xù)念道:“我之劍,以心為柄,恨為刃,鑄成可傷神!”
突然之間,落往陸離頭頂?shù)挠甑渭娂姴黹_而走,好像連雨水也感受到這名劍客的驚天殺氣,繞道逃避。
詭矣,詭矣。
魏宮守細(xì)瞇起雙眼,呼出口帶著血腥味兒的濁氣,雙腳一前一后拉開馬步,雙手成掌,一掌在前,掌背對著對手,一掌舉過頭頂,掌心朝天,擺出一副罕見的架勢,竟破天荒有些警惕起來。
陸離一雙猩紅眼眸竟有赤芒一閃而過,父親臨終前通過《心劍》共通之法,將滿腔恨意、滿心殺意一并傳達(dá)給了陸離,于是兩份滅門血仇齊聚在陸離心中,此時的陸離論心中殺意、劍上殺氣比之當(dāng)年的逍遙老人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縱墮魔道,不得超生,也要誅殺眼前惡賊!
殺!
這或許是《心劍》現(xiàn)世以來,第一次被修習(xí)者催發(fā)到這般極致。剎那間從陸離至魏宮守身前,那片雨幕轟然爆散。
這般動靜,魏宮守不避不躲,架勢紋絲未變,因為,陸離尚未出劍,來的卻只是殺意罷了。
殺意化實?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魏宮守被殺意所激,雙眼下意識的一眨。
再睜眼時,陸離劍已遞出,直指魏宮守胸口!那兒有先前福伯所刺一劍,正是魏賊周身罡氣最薄弱之處!
混!元!童!子!功!
魏宮守罡氣爆發(fā),陸離手中寶劍發(fā)出強烈劍鳴,竟是破開罡氣繼續(xù)挺進(jìn)。
“噫——呀!”魏宮守怪叫一聲,雙掌合攏夾住勢頭稍緩的劍尖,他一頭濕漉漉的白發(fā)被內(nèi)力所激,如長蛇般浮空亂舞,魏宮守雙腳已深陷泥中,咬牙切齒,周身功力運轉(zhuǎn)至極。
兩寸,一寸,噗哧!
“雁不歸”劍尖終歸是刺破魏宮守胸前肌膚,他胸口那片衣物被劍氣波及當(dāng)即破碎。
陸離腳踏弓步,雙手握劍,面目猙獰如同惡鬼,他心中所想只一事。
洞穿此賊!
寶劍“雁不歸”劍鳴越來越劇烈,劍身猛烈顫動。
魏宮守嘴角已有血水溢出,這一劍雖刺不深,但其上所含劍氣已然侵入體內(nèi),肆意縱橫。
魏宮守畢竟年歲已高,在聽潮竹海一戰(zhàn)時受的傷此時還未痊愈,再加上連般催運功法到極致,一絲疲態(tài)已顯現(xiàn)在他臉上,估計再過不久,這位宦官便要擋不住那絕命一劍了。
鏗鏘——
只見寶劍“雁不歸”終究是扛不住兩方勁力,在發(fā)出最后一聲顫鳴過后,轟然碎裂!
長劍破碎,陸離隨著慣勁前沖向魏宮守,他左手并指如劍,仍要殺敵。魏宮守亦出一指,凌空指勁略快一籌點在陸離左腕神門穴。
這神門穴對劍客來說是極為重要的竅穴,但凡習(xí)劍者要化一身劍元作為劍氣對敵,不可避免的要經(jīng)過神門穴這道重要關(guān)隘。此時神門穴被點陸離左手劍指再無威力可言,戳中魏宮守胸膛不痛不癢。
陸離右手握著劍柄猛然砸向魏宮守額角,不料氣息一滯,卻是氣海穴也給點了一指!
借著對手一滯的空檔,魏宮守又一指點在陸離右腕神門穴,這一指霸道異常,竟是直接摧毀了陸離此處竅穴。
魏宮守一拳又至,這一拳補在了陸離氣海穴,將這處關(guān)鍵竅穴也轟滅摧毀。魏宮守下手極巧妙,既不取陸離性命,又廢去他一身武功,叫他再提不起劍來!
“哈哈哈,如何?如何!”魏宮守一邊狂笑,一邊連點陸離周身竅穴,每一次都要毀去他一處關(guān)鍵竅穴,陸離節(jié)節(jié)敗退,魏宮守緊步跟上,仿佛施刑又像在取樂,連點不停。
他冷笑道:“為了救你一人,葉勝青死了,趙幽明也死了,現(xiàn)在連你一家子也都死了個干凈,你陸離就心里沒半點愧疚?你陸離何德何能值得那么些人為你喪命?”
陸離低吼一聲,攥緊左拳揮向眼前仇敵臉頰,魏宮守輕描淡寫接地住這拳,冷然道:“給你最后一個機(jī)會,說出五行神功,我放你一條生路。”
就在這時,一道渾厚嗓音響徹整座山莊,縱是雷雨交響也按蓋不住那道內(nèi)力充沛的聲音:“貧道鐵尺!莊里可有生還者!?”
魏宮守聞言略微一愣,又有高手前來?陸離與此同時以頭做錘,猛然撞向魏宮守鼻梁。魏宮守護(hù)體罡氣自然而發(fā),陸離大多重要竅穴被毀之后竟是軟綿無力,被這護(hù)體罡氣震飛四五丈遠(yuǎn),好巧不巧跌落進(jìn)那條流速極快的靈溪之中,打著旋兒,一會便被沖沒了影。
“不——!”魏宮守不甘怒吼,他不擅水性,好不容易抓到的陸離這便給溪水沖走了,他怎能不怒?
聽到這聲怒吼,鐵尺道人與余青云相視一眼,皆一點頭,循聲趕去。
……
竹林中,山虎懷抱陸靈、低頭坐在泥濘中。雨水早已將他變成一個水人,雖是徒勞,但他仍盡力為懷中少女擋住雨水。山虎實在走不動了,偶爾一聲咳嗽還會帶出一口血水,腰間的尖銳桌腳已被他拔去,草草包扎好的傷口此時被雨水浸透,麻麻木木,倒也沒什么感覺了。
就這樣吧,誰來也好,反正他是再也不會松開懷中女子了。
魏宮守過去二話不說,一掌抵在山虎后背,傳去些許內(nèi)力,坐在泥濘中的漢子當(dāng)即臉色潮紅,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受此一掌,山虎的傷勢更難痊愈了,但當(dāng)下卻能像回光返照般暫時行動自如,對魏宮守來說這便足夠了。
魏宮守督了山虎懷中的女子一眼,道:“你帶這丫頭往溪邊樹林中走,咱家去下游尋陸離。”見山虎起身,魏宮守又冷聲叮囑了一句:“可莫要跟咱家耍什么花樣,咱家現(xiàn)在心情很不好!”
山虎面色慘白,點了點頭,抱著陸靈默默跑進(jìn)溪邊的樹林,那正是之前陸離和朱大溫上來的地方。魏宮守則順著溪流,奔向下游尋陸離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鐵尺道人與余青云堪堪趕到小山坡,那一路慘像他們都已目睹,心情皆是分外沉重,二人此時來到溪邊,剛好看到魏宮守朝著下游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
“追!”這二人全力施展開輕功,余青云仍是如閑庭興步,但這次卻更快了鐵尺道人一籌,如施展了術(shù)法般縮地成寸,急追魏宮守而去。
魏宮守起先未覺,到后來聽聞后方急促而來的腳步聲這才回頭一看,這一看不得了,來者好快的速度!有此輕功,怕是與自己也不過伯仲之間了。
魏宮守腳步不停,想來想去這青木州好像只有那飛花門掌門據(jù)說有此實力。一想到可能是那素味蒙面的余青云,魏宮守腳下更不敢慢了,眼下自己受傷不輕,再打下去怕是兇多吉少。
魏宮守邊跑邊道:“你可知咱家是朝廷要員,你追咱家作甚?不怕滿門抄斬么!”余青云冷然道:“管你是誰,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是朝廷走狗那便更該殺了!”
魏宮守冷哼一聲,再不跟他言語,身法施展至極,一時間兩人距離竟越拉越遠(yuǎn)。
余青云心道:這人輕功好生了得,這樣下去遲早給他甩開。
他心意一動,一柄飛刀不知何時給他捏在手中,余青云雖要使用暗器,但不愿卑鄙偷襲,于是出聲提醒道:“你且吃我一記飛刀!”話音剛落他飛刀便要出手,卻不料空中忽然銀光一閃,卻是一道閃電劈在了一旁樹木上。
余青云眼前被閃電所激略微一瞇,飛刀卻偏差了些許,插在魏宮守左肩。他為發(fā)這一記飛刀,腳步略有放緩,而魏宮守肩上中刀腳步依然不停,身如鬼魅般閃身入了林中,這一增一減余青云是再追之不上了。
只聽魏宮守的聲音從林中傳出,飄忽不定、左右難分:“這一刀之仇……咱家記下了……”余青云閉起雙目,側(cè)耳聆聽,忽而又是一道飛刀出手,這下林中便徹底沒了聲音。
鐵尺道人也來到他身旁,余青云搖頭道:“第二刀未中,陸氏慘案應(yīng)是此人所為,他自稱‘咱家’又說來自朝廷……”鐵尺道人摩挲著下巴道:“莫非是朝中那名魏姓宦官?”余青云頷首道:“極有可能?!辫F尺道人躍上一顆高木樹顛,望了望,到底是瞧不見人影,于是翻身落下后,提議道:“看來是追他不及了,我們還是回霧隱山莊,看看還有沒有生還者罷?!?p> 余青云點頭稱好,兩人便又順著溪流原路返回。
……
風(fēng)雨之中,小山坡靚麗風(fēng)景蕩然不存。然,待雨過天晴時山花仍會爛漫的綻開,青草或許會更青翠欲滴,可那逝去的英魂何時才會歸來?
陸百川在雨水中簸箕而坐,六只劍鞘已然空空,這位陸氏家主頭顱低垂,血水混著雨水從胸口淌下,落在地上綻開淡淡的殷紅血花,轉(zhuǎn)瞬又給雨水稀釋消散。
就像這荒誕世道僅存的那點兒浩然正氣也給世間罪惡不斷沖消、不斷打散。
死戰(zhàn)不退真英杰,如今英魂已去,徒留遺蛻在人間。余青云嘆息一聲,朝這位陸氏家主抱拳致敬,而后抱起了他的遺體。
“余掌門,這里還有生還者!”鐵尺道人略顯激動的聲音從竹林那邊傳來,余青云聞言緊忙趕去。
只見在竹林深處有數(shù)節(jié)青竹給蠻力撞斷,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胖漢子正緊閉雙目側(cè)躺在那兒。
這漢子頭戴綠巾,原本黝黑的臉龐都慘白了幾分,他那發(fā)青的厚實嘴唇不自覺的打著顫,身子蜷縮好似嬰兒,捂著腹部昏迷不醒。
“這頭巾……這是咱們青天盟的義士!”鐵尺道人欲要攙扶起朱大溫,卻換來后者無意識的痛呼。余青云輕放下陸百川的遺體,掀開朱大溫衣服一看,好家伙,只見朱大溫腹部赫然有一道黑紫腳??!
余青云伸手覆在紫黑腳印上,放出內(nèi)力輕柔查探。他微皺眉頭,將那股柔和內(nèi)力留在朱大溫體內(nèi),收回手道:“這一腳忒是狠毒,這義士五臟六腑皆有損傷,換做常人早已喪命,他能支撐到現(xiàn)在簡直是奇跡。”
說著,余青云一手托在朱大溫頸后,一手拖在他腿彎處,雙手之間輕柔的內(nèi)力來回運轉(zhuǎn)不停,朱大溫的身子受內(nèi)力所托,竟像是身浮水中,又如穩(wěn)睡床榻。余青云對鐵尺道人道:“勞煩道長送陸家主與阿福的遺體去山莊,我要走的慢些才能不加重?fù)p傷這位義士,咱們山莊古宅見?!?p> 鐵尺道人頷首稱好,一手抱起陸百川遺體,一邊又扛起老友劉阿福的尸身,腳步如風(fēng)先行一步。余青云步伐輕柔,繞是風(fēng)吹雨打、泥濘難行也不影響其步履分毫,兩人一前一后往山莊去也。
……
陸氏古宅。
等余青云趕到時,一地尸體已被鐵尺道人整齊擺放在廳堂里。除去山莊外沒尋見的尸體,其余的都在這兒了。
雜役八人,擺成兩排,皆是一招即死,殺人者武功之高,真真是殺人如剪草。
陸百川、賀鳳嬌以及陸歸海與其兩位婦人共五人,又是一排,劉阿福的尸首也給放在一旁。
余青云又是嘆息一聲,將朱大溫緩緩平放在地上。與鐵尺道人商量起后續(xù)打算,他提議道:“這義士狀況很糟,我須在這莊中待上些時日為其療傷,但能否活命,還是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p> 鐵尺道人點頭道:“余掌門宅心仁厚,日后當(dāng)有大福報。那貧道這邊便去將陸氏遺體掩埋了,再為祂們做一場往生法事,愿祂們落土為安,魂歸青冥。”
……
之后便是鐵尺道人就地取材,燃香作法,為一眾亡魂行往生法事。
匆匆結(jié)束法事后,鐵尺道人與余青云告辭離去,要趁這大雨未停、濃霧未起之際離開霧隱森林,去盟中稟告此事。
兩人相約三日后山莊再聚,到時鐵尺道人會由熟悉霧隱森林的盟里義士帶路,并攜名醫(yī)與藥材前來相助。
屋外雷雨交加仍不見收勢,鐵尺道人身批蓑衣,大步踏入雨幕,不一會便融入其中,漸遠(yuǎn)身影逐不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