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炸死徐鈺憫
徐鈺憫在廟里支了一張小桌子,拿著紙筆等待。從中午開始,各家各戶陸陸續(xù)續(xù)來人找徐鈺憫登記情況。來找徐鈺憫的農(nóng)民們排成了長隊,從廟里一直擠到廟外。徐鈺憫很有耐心,一個人一個人地問,一條一條地寫,一直寫了四個小時才寫完。隨后徐鈺憫又花了兩個半小時快速地抄了一遍。重要的文件不能只有一份。
村里有三分之一的人竟然一平米的地都沒有,用窮光蛋形容一點不為過,他們靠給地主打工生活。打工難以富貴,因此這些人也沒有幾間田宅。無田無宅,往往也是沒家室的光棍漢。登記起來非??欤驗楦黜椂际且粋€字:“無?!?p> 而村里兩個最大的地主則登記起來非常麻煩,兩個地主一個名叫陳杜嵐,另一個名叫牛桂梁。陳杜嵐有二百三十畝旱地和十畝水田。牛桂梁有一百六十畝旱地。這些田都很分散,需要一塊一塊地記位置。兩個地主還分別有二十二間和十六間房,草房瓦房木房土房都有,需要一間一間地記,花了很長時間。
陳杜嵐和牛桂梁,兩個地主差別很大。
陳杜嵐惡,牛桂梁好。
陳杜嵐五十五歲了,在村里名聲很差。他手底下有一百名佃戶,但每年佃戶種的糧食要交給他驚人的七分之四。而且荒年和豐年都是這個數(shù)。交不上足夠的數(shù),佃戶就要給他寫借條。陳杜嵐家里有一口鐵皮的厚箱子,箱口掛了三把大鎖,箱子里整整齊齊放了三百多張欠條,如果這些欠條都兌現(xiàn),陳杜嵐家立刻可以出現(xiàn)一座兩層半樓高的糧食山。
陳杜嵐每個星期都要把這些欠條從箱子里拿出來,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一遍,看的時候滿眼含笑。陳杜嵐喜歡這種許多人欠他的感覺,仿佛高高在上。
牛桂梁只有四十歲。在村里名聲很好。他手下有七十名佃戶,每年佃戶種的糧食只需要給他七分之二。牛桂梁過年時會去城里買九頭豬趕回來,一頭宰了自家吃,剩下八頭在村口殺掉,割成一塊一塊的肉,用草繩穿了,送到他的佃戶家里去當(dāng)年禮。
饑荒年代,牛桂梁和陳杜嵐都會打開家里的糧倉借糧給村里人。但借的代價不同。陳杜嵐借出一百斤,要村民第二年還二百斤。收一倍的利息。如果還不上,對不起了,你們家的地就歸陳杜嵐家了。陳杜嵐年輕時只有一百畝地,現(xiàn)在到了兩百多畝,就是靠著饑荒年代的變相敲詐弄來的。
而牛桂梁和陳杜嵐相反,牛桂梁不收利息。
牛桂梁家里也有一只木箱子,里面碼了四百多張欠條,都是災(zāi)荒年代村民借糧留下的。但牛桂梁不急著要,因為家里糧食足夠吃。欠條就一直躺在箱子里,像是被忘掉了。時不時有人來還糧時,牛桂梁才想起來打開那口箱子。箱子上已經(jīng)有了一層灰塵。
村里人都想當(dāng)牛桂梁家的佃戶,而不愿意當(dāng)陳杜嵐家的佃戶。
陳杜嵐來找徐鈺憫登記時,穿了裘皮的大衣,帶著一頂貂皮帽子,后面跟著兩個家丁。陳杜嵐上來就伸出一只帶著寶石戒指的胖手,把兩條金磚放到徐鈺憫面前。
徐鈺憫墨汁寫沒了,正在磨墨,看也沒看桌上的金磚一眼。陳杜嵐以為徐鈺憫沒注意或者嫌少,又從懷里掏出一對玉鐲子放在上面。
徐鈺憫還是沒看。
“來說吧,第一條,名字?!毙焘晳懩ネ炅四?,翻出一張新紙,低頭拿著筆說。
“徐老總,我家里人比較多,這些金玉就當(dāng)支持革命了,我就直說了,希望徐老總手下留情……”
“名字?!毙焘晳懼貜?fù)了一遍,拿著筆等著。
“陳杜嵐。耳東陳,木土杜,山風(fēng)嵐?!标惗艒褂懞玫匦χ?,“徐老總我肯定會支持您的土改,畢竟造福于民,是大好事。這樣,我交一半的地,夠意思了吧?”
“第二項,田地畝數(shù)?!毙焘晳戭^也不抬,面無表情。
“徐老總?cè)笔裁?,我托人幫您送過去。我家里情況確實比較特殊,姨太太四房,孩子二十多個,雖然已經(jīng)分家了,但是他們還得靠我這個當(dāng)?shù)酿B(yǎng)活……”
“第二項,田地畝數(shù)?!毙焘晳懤溆驳卣f。
陳杜嵐沉默地坐在桌子對面,笑容不見了,臉色鐵青。
“第二項,田地畝數(shù)。”徐鈺憫重復(fù),并補(bǔ)充,“要是沒丈量好,不要耽誤時間,后面還有人排隊?!?p> 陳杜嵐絲毫不假笑了,瞪著徐鈺憫,額角青筋直跳。陳杜嵐知道自己這是撞墻了,對方一點點的面子都不給,像廁所里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
“娘的?!标惗艒购鋈徽f。
陳杜嵐猛的從椅子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掉了。走到門口時陳杜嵐想往地上啐一口,但歪了歪頭,沒有吐出來,扭頭走了。門口本來聚了一群農(nóng)民伸頭探腦地看,他們好奇陳杜嵐會怎么說,見陳杜嵐?jié)M臉怒容的出來,這些人迅速縮在旁邊躲起來了。
“下一位?!毙焘晳懓堰@張紙窩成一團(tuán),丟在旁邊。
徐鈺憫繼續(xù)工作,又統(tǒng)計了幾個只有半畝地的農(nóng)民后,牛桂梁坐了過來。
牛桂梁很老實,表情有些忐忑。他穿著一身暗紫色的棉襖來的,沒戴帽子,耳朵凍的發(fā)紫。牛桂梁坐下以后不停地用手搓著耳朵。徐鈺憫問什么他就說什么。很配合。
“名字?!?p> “牛桂梁。拉地的牛,桂花樹的桂,房梁的梁?!?p> “田地畝數(shù)?”
“一百六十畝,都是旱地?!?p> “位置?”
“我把地契帶過來了,您抄一下吧?!迸9鹆簭膽牙锾统鲆粋€很薄的木匣子,從里面抽出二十多張地契。
徐鈺憫點點頭,抄了五分鐘,抄完了。
“房產(chǎn)?”徐鈺憫繼續(xù)問。
“十六間屋,都差不多大,土墻瓦頂?shù)?。兩間堂屋,兩個茅房,一個柴房,兩個伙房,六間床房,一個牛棚,一個豬圈,一個空房。”牛桂梁補(bǔ)充,“還有一個大糧倉,但是是地下的,挺大的,能屯5000多斤糧,外加二十缸白菜。”
“好,記完了?!毙焘晳扅c點頭。
“那什么,徐老總,我能問問……這個地咋分嗎?能分多少?”
“按人頭分。分了以后一人大概能有四畝以上,好好種,不會餓著?!?p> “我家里東西什么的分嗎?家具什么的……”
“按理說要分的,你是大地主?!毙焘晳戭D了頓,忽然轉(zhuǎn)變了口氣,“但是村里人都說你是好人,荒年賑災(zāi),對村子有恩。所以可以給你稍微松動一下。家具你自己處理,不收。你糧倉里的糧會分出去,但你可以留一千五百斤。夠吃好些年了。金銀首飾要是不多就留著,多就交一部分。不過,原則性的東西不能變,地不會給你多分,你家的佃戶欠條要全部作廢?!?p> “好好?!迸9鹆哼B連點頭,“謝謝您了。我放心了。只要夠吃就行。”
“不用謝我,謝村里人替你說話吧。或者謝你自己,行善有福報。還請你理解我們工作,要不是這些年餓死的人太多,我們也不會土改。土改是為了救人命。你這樣的好地主很少見,能優(yōu)待盡量優(yōu)待?!毙焘晳扅c點頭,沒有繼續(xù)交流,“下一位!”
晚上的時候,馬亥來到廟里,看見徐鈺憫還在桌上抄數(shù)據(jù)。
“你晚上住哪?去我家住吧。我看了云彩,今晚可能有雨雪。”馬亥說。作為一個農(nóng)民,看云識天氣對馬亥來說是基本功。
“不了,你回去睡吧。廟里有個給香客住的偏房,我住那里就行?!毙焘晳懶πφf。
“那行,沒事我先走了?!瘪R亥點點頭。馬亥和徐鈺憫已經(jīng)很熟悉了,做過戰(zhàn)友做過同事,現(xiàn)在還是朋友。不需要過多的寒暄和客套。
馬亥離開廟回家去,天已經(jīng)黑了。出廟門的時候,天上幾滴雨掉在臉上。涼絲絲的。馬亥抬頭看看,烏云在天空中堆積,雪花和雨點一起掉落下來,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同一片白色的沙塵暴。很快村莊的房頂和路上就一片濕漉漉,并開始出現(xiàn)白色的積雪。
馬亥裹緊了棉襖,往家走去。
寒風(fēng)開始穿梭,呼呼作響,聽上去就像夜幕降臨,躲在暗處一天的鬼發(fā)出憋久的叫聲。
馬亥回了家,到了自己屋里,躺進(jìn)被窩里睡覺,還沒睡著,房門被敲響了。
“誰?”馬亥猛的抬起頭,伸手到枕頭底下攥住手槍柄。
“兒子,我問你點事。”母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進(jìn)吧,進(jìn)我屋還敲什么門?”馬亥松了一口氣,松開手槍柄。
馬亥的母親推門進(jìn)來,坐在床邊。
“你跟徐老總熟,你知不知道到底該怎么分地?真的把地主的地都分給我們嗎?”
“當(dāng)然真的,不分地主的地,哪里還有地分?”
“是怎么個分法?按戶分還是花錢買?”
“按人頭均分,家里需要多少分多少?!瘪R亥說,“娘你不用擔(dān)心,我們家只有三畝兩分地,分地以后我們的地只會多不會少?!?p> “那咱們分地主的地,地主能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咱們村兩個最大的地主,牛桂梁已經(jīng)答應(yīng)交地了,陳杜嵐好像不愿意。我和徐鈺憫還得找他談。談不攏就硬收。他那些地都是不義之財,饑荒年代發(fā)的死人財,沒收了天經(jīng)地義?!?p> “那……”馬亥母親表情半信半疑,沉默著思索了一會兒,張了張嘴,卻突然被一聲巨響打斷了。
一聲爆炸聲突然爆起,震天動地!巨響震碎了全村人的美夢,響聲如此之大,睡的再死的人肯定也被驚醒了。緊接著整個村子上百條狗都拼命吠叫起來。馬亥和母親都嚇了一跳,馬亥一秒鐘就聽出巨響傳來的方向是村邊的寺廟。
有人要炸死徐鈺憫!馬亥心里猛地跳出這個念頭。
馬亥從枕頭底下拔出槍,連布鞋都來不及穿就沖了出去,赤著腳拼了命地往廟的方向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