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忠言

　　發(fā)髻散亂，雙目通紅，燈火映照下，滿面青紫的樊噲顯得格外猙獰。挨了一記足有千斤巨力且這年頭還沒出現(xiàn)的猛虎硬爬山，虧得樊噲筋骨強健，不然也就無需再起來了。

　　即便如此，樊噲仍然奮力掙扎，力圖使盡身上最后一份力量，也要拼個玉石俱焚，直到看清面前之人的相貌……

　　多么熟悉的一張臉啊！

　　還記得，那是在五年前，他跟隨亭長劉季在沛縣起兵，正是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卻被叛賊雍齒抄了老家，在豐邑城下被揍得灰頭土臉，最后逃到薛城求救，受盡白眼，跪伏在這個英姿灑脫的人腳下，才換來了五千精兵，保住了家園；

　　三年前，他跟隨沛公劉邦殺入咸陽，奪得滅秦首功，獲取了整個關(guān)中的擁戴，白天還意氣風(fēng)發(fā)地招搖過市，晚上就被兜頭淋了一盆冷水，次日天沒亮，他就和沛公、張良乘上馬車，匆匆趕到四十萬大軍的營前，下車唱名，膝行而入——

　　在那里，他們又看到了這位風(fēng)華無限的上將軍，還有匍匐在其身邊而莫敢仰視的一眾諸侯，自己的主公卻好像是煢煢孑立的一株無名野草，在眾目睽睽下痛哭流涕，忍辱求生；

　　兩年前，他跟隨漢王暗度陳倉，殺回了關(guān)中，又趁著楚國空虛，東出函谷，以迅雷之勢攻進了彭城。就在他們集齊了六十萬大軍，以為很快就能一戰(zhàn)而定的時候，還是這個人，在那個入夏的時節(jié)，只帶了三萬人，就讓他們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泯滅殆盡?？膳碌暮谝?，他看見了那個騎在烏騅馬上的背影，直到背影被更多的背影淹沒……

　　驀地，樊噲睜大眼睛，此刻項羽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微笑著的西楚霸王，不是在記憶中，更不是在夢里，頓時亡魂大冒，雙腿打顫，渾身無力，方才攢起來的那點悍勇之氣也隨之消散。

　　他不是傻子，跟只手舉鼎的怪物相比，他那手撕虎豹的“小勁道”能有什么用？一念及此，哀莫大于心死，了無生趣的樊噲不知哪兒生出的力量，從地上一躍而起，沖著項羽大聲嘶吼起來。

　　“項賊！要殺就殺，我不怕你，我才不會怕你……”

　　瞬時間，所有人都嚇得面色蒼白，怕這人對項羽有所不利，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杞人憂天，能傷著西楚霸王的刺客怕是還沒生出來吧？何況還是個遍體鱗傷的。

　　許是用盡體內(nèi)最后一絲力氣，樊噲剛喊完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頭暈?zāi)垦?，昏然而倒?p>　　望著不省人事的樊噲，項羽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道：“找個醫(yī)匠，看看能否留住性命。”

　　“唯！”

　　幾十個傷患跌跌撞撞地扛起樊、隨二人領(lǐng)命而去，室內(nèi)只剩下項羽、季心與周殷，氣氛一時頗為微妙。

　　“臣請王上治罪！”周殷大禮跪拜道。

　　他知道自己方才動搖的模樣被項羽看了個一清二楚，雖然是無奈之舉，但這種被屬下背叛的滋味怕是任誰都難以釋懷，畢竟自己差一點就把整個楚國給坑得死死的。

　　項羽憑借著前世的優(yōu)勢，知道眼前這人就是害楚軍四面楚歌的罪魁禍?zhǔn)?，可他也同樣清楚把垓下之?dāng)∪囋谌思疑砩弦膊还?，更多的原因還在自己身上，所以思前想后，也就省去了防患于未然的念頭。

　　“治罪？你有何罪？”

　　“臣有心降漢……”

　　“為何要降漢？”

　　“稟王上，那時臣孤立無援，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投靠漢軍，要么等著敗亡。”周殷糾結(jié)地道。

　　“你認定跟著寡人只有死路一條？”項羽含笑道。

　　“王上武威當(dāng)世無雙，只是不如劉季懂得審時度勢，不知道何時做何事才是正確的，而且……”周殷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而且太過殘暴了?！?p>　　“所以你要換一個更好的主君？”

　　“王上，”剛松過一口氣，見場中氛圍又凝重了起來，季心適時打斷道：“大司馬連日操勞，沒留意措辭，他不是那個意思……”

　　“為何大司馬直到被寡人撞破此事才進諫這些？”然而項羽并沒有理會，冷聲道：“莫非之前都在暗中隱忍，以等待時機？”

　　周殷聞言駭然色變，季心也是大吃一驚，這時候處置周殷，壽春城中難免人心大亂，城南還有英布大軍步步逼近，亟需凝聚一切力量。

　　但季心又不敢勸，畢竟這事周殷有不對之處，要不是僥幸及時趕到，萬一壽春淪陷，后果根本不敢去想！之前在堂外，他都恨不得一劍宰了周殷，更不要說肩負楚國興衰的項羽了，只是眼前事態(tài)嚴重，不得不再次進言道：“王上，大司馬畢竟沒有答應(yīng)，罪不至死啊……”

　　項羽直起身，沖著季心眨眨眼，滿臉捉狎之色，弄得季心一頭霧水，不知王上意欲何為。但看到那副姿態(tài)，知道項羽并無殺意，也就不再勸了，站在一邊專心致志地看著二人。

　　“罪不至死？不過是待價而沽罷了，如果漢軍愿意出個好價錢，他會毫不猶豫地開城請降，這也算是頂天立地的楚人？！”項羽言之鑿鑿地回復(fù)道。

　　“王上，周殷死不足惜，但有一言，說完之后，但請就戮！”

　　“說吧?！?p>　　“稟王上，自古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周殷自知難逃一死，辭色也愈發(fā)激烈，無所顧忌地道：“為王上忠節(jié)而死值得褒揚，但是每個君主都值得臣下為其效死？

　　臣出身寒微，比不上那些高門大姓，小的時候吃過草根，睡過馬廄，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您想知道，我這樣一個人的忠心在何處嗎？我不忠于任何世家豪族，只忠于黎民百姓，忠于在暴政下被刀俎宰割的魚肉，忠于在兵禍中饑寒待斃的黔首們！民心才是最可貴的，若王上想要的只是愚忠，那現(xiàn)在就可以砍了我，這樣的主君，老子不稀罕??！”

　　“說完了？”項羽沉聲道。

　　“完了?！?p>　　“受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