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信至
“想當(dāng)年老娘我好歹也是沛縣一枝花,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從十歲到六七十歲,多少男人瞧了老娘一眼,最后連道都走不動了!不信你看看,外面那幾個年輕的后生,要模樣有模樣,要體魄有體魄,看到我連腿都彎了,只要給他們拋個媚眼,怕是立時就要沖進(jìn)來了,知曉不?那么多人圍著老娘轉(zhuǎn),就你不識貨,回來這么些天,連個好臉色都沒有!”
“圍個屁!”劉邦看著曹氏,沒好氣地道:“那些都是買來的樓煩兵,漢家女子就沒見過多少,人家生來就活在馬上,長成羅圈腿很奇怪么?沒見過世面的女人!再說了,你這歲數(shù)的婦人誰會稀罕?有這功夫氣我,還不如多做幾道好菜,讓乃公做個飽死鬼上路!”
“呸呸呸,你這人到底能不能說句人話,哪有吵架吵得好好的就咒起自己來了?”
“還用咒么?你去看看那群樓煩雜胡,一臉的倒霉樣子,整日魂不守舍,要不是不會說咱中原人的話,誰愿意把他們帶在身邊?!”
“如此說來,那你這回豈不是死定了?”曹氏心慌道,不光為劉邦的生死擔(dān)心,還惦記著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獨子劉肥。
“是啊,九成九是死定了。”劉邦嘆了口氣道:“韓信那個白眼狼一味拖延,誰知道他什么時候會來?你家兄長虛張聲勢把楚軍騙得灰頭土臉,萬一他們惱羞成怒,再趁這最虛弱的當(dāng)口,送乃公下黃泉,更待何時?”
“你才沒那么弱呢,定然還留有一手!”曹氏卻是不信地道:“我如何不了解你這卑鄙無恥之徒,平素最是貪生怕死,既然大敵當(dāng)前,又怎能把自己安置在這危墻之下呢?”
“我是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真的沒辦法了。”劉邦不由得苦笑道:“咱們兩口子幾十年穿一條褲子,還能騙你不成?”
“誰跟你個老不正經(jīng)穿一條褲子?!”曹氏啐了一口,猛掐劉邦的腰間,疼得漢王大人叫苦不迭:“枉你過去夸口什么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結(jié)果連個項羽都收拾不了,真是個廢物!”
“收拾項羽?呵呵,掃平六國的秦軍都奈何不得的西楚霸王,你個沒見識的村婦說收拾就能收拾了?”劉邦受不了曹氏的胡言亂語,就開始大聲為自己辯解道:“再者說,我都一大把年紀(jì)了,他項羽才多大?能一概而論么?”
“你年輕的時候也沒見有多能打呀……”曹氏不屑地轉(zhuǎn)過身去,作勢欲返回屋里。
“臭婆娘,乃公年歲漸長,不復(fù)當(dāng)年神勇,卻也不是你能置喙的,寡人收拾不了項羽,難道還收拾不了你?!”劉邦氣急敗壞地起身追道,這兩天精神恢復(fù)得不錯,此刻他的自我感覺可謂相當(dāng)之好。
“來呀,誰怕誰?。∈悄腥司头篷R過來打自家女人??!”曹氏毫不怯懦,針鋒相對地道:“臭婆娘,臭婆娘,哼!以前陪人家看星星、看月亮的時候,叫人家‘小甜甜’,現(xiàn)在娶了新婦、納了新妾,新人勝舊人,就叫人家‘臭婆娘’……”
曹氏說著說著,竟又哽咽了起來,劉邦翻了翻白眼,也不搭理,倒是外面的曹參聽見兩人總算消停了,便朗聲唱名,隨內(nèi)侍進(jìn)屋拜見。
“防務(wù)如何?楚軍有無反復(fù)?沛縣可還安全?”劉邦一見曹參,不待曹氏與本家大兄套近乎,就著急忙慌地詢問道。
“稟王上,方圓十里之內(nèi)未見敵人蹤跡,一切安好如故?!?p> “方圓十里?十里之外呢?多派斥候,把百里以內(nèi)的楚軍都給我找出來!”
“不必了,楚軍已經(jīng)都撤光了?!辈軈⒁荒樒届o地道。
“你說甚?!”劉邦聞言一愣,隨即起身問道:“怎么回事兒?是楚軍出了什么變故么?”
“因為齊王的前軍已經(jīng)拿下了彭城,這次齊地一共有兩路先鋒,同時南下,一部為實,包抄楚軍后路;我部為虛,本想吸引楚軍深入,不想鐘離昧走得太快,故而干脆亮出旗幟,直接占了彭城?!?p> “韓信這個混賬!寡人窩在這個破地方,成天盼著他來救命,他倒好,明明前軍都到了也不來,居然還把主君當(dāng)誘餌使!要不是乃公福大命大,早就被鐘離昧那個瘟神給……”
說著說著,劉邦也覺得自己話里有些不對,便停下來琢磨,想了半天,然后皺著眉頭看向曹參,直把曹左丞相看得尷尬不已,只好硬著頭皮上前糾正。
“稟王上,齊王出兵前并不知道漢軍會敗……退到此地,更沒料到項羽根本就沒有固守彭城的打算,臣部也是僅僅作為疑兵而已。”
“呃,是這樣啊……”劉邦臉頰微紅,但也沒多糾結(jié),緊接著就問道:“那韓信他人到哪兒了?楚軍都退了,他不能不追來吧?”
“是,齊王遣人傳令,直說這兩日便到,還會前來就封地一事向王上謝恩?!?p> “那便好,那便好?!眲钚南麓蠖ǎ屯沓侵畱?zhàn)時一樣,只有韓信來了,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就算到頭了,于是放心地道:“那讓下面人好好準(zhǔn)備一下,別在齊軍面前露了怯!”
“唯,微臣親自去準(zhǔn)備!”
“不,這種小事,寡人會讓周勃他們做,你就不必去了?!?p> “王上此言何意?”曹參不解地問道。
“寡人去書韓信,你還是回齊地,繼續(xù)追剿田氏余黨?!眲钐忠恢覆苁希嫔氐氐溃骸靶星皫习⒎屎湍氵@妹子,記住,不要走漏半點風(fēng)聲!”
“唯……”
……
不似沛縣里死氣沉沉的氣氛,固陵這邊正忙活得熱火朝天,肥誅、扈輒等人帶著剛編入輔軍的降卒們把外墻拆得千瘡百孔。這么做的緣故,除了項羽下令破壞此處,不希望在收縮防線以后,再給漢軍在周邊設(shè)立據(jù)點的機會以外,內(nèi)城堆積如山的糧秣輜重僅靠一個小小的城門洞,實在是太過擁擠。
在城墻又被破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后,項字大旗再度高舞了起來。
“兒郎們,奏起鼓號,殺出一條大路來!”季心將手中長戟在空中揮出一個大大的半圓,再夾了夾胯下的坐騎,朗聲指揮著騎營,一馬當(dāng)先向內(nèi)城行去。
他的身后,又有其他的楚軍將領(lǐng)策馬跟上,吶喊道:“吹號敲鼓,弟兄們,莫要落于人后!”
數(shù)以千計的戰(zhàn)馬在鼓號聲中分頭挺進(jìn),將城內(nèi)四散的漢軍殘兵席卷一空,沖天的血光就在楚軍的行進(jìn)縱隊中激射出來。
但這也不過就是轉(zhuǎn)瞬即逝而已,那些不愿投降,企圖躲在暗處渾水摸魚的漢卒們,就像扔進(jìn)海浪里的一粒小石子,還沒來得及掀起多大的浪花,便被淹沒于無形了。而鐵與血的洪流還在向前翻滾,成千上萬的楚軍將士,如同那江潮河水,從一個個缺口處滾滾匯入……
夕陽西下前,楚軍火紅的旗幟已經(jīng)插遍了固陵城的每一處角落,城內(nèi)漢軍的零星抵抗也都被騎營迅速掃清了。
隨后,在落日的余暉中,在眾將士的注視下,季心拿過一根長矛,矛尖上挑著靳歙的首級,向固陵城墻的缺口處飛一般地奔去。人馬齊舞,數(shù)息之內(nèi)已然奔至缺口之間,接著一撥馬頭,他胯下的戰(zhàn)馬就從缺口邊土坯的緩坡上一躍,沖上了城墻,而那城墻已是處處漏風(fēng),被破壞得形同峭壁,那坐騎跳到坡上時,似乎已經(jīng)走到盡頭。
數(shù)萬將卒就這么看著那戰(zhàn)馬在墻上躊躇不前,不知何處落蹄,猛然間,似有一蹄打滑,季心怕是要連人帶馬摔下墻來,電光火石間,季心上身依舊不動,而雙腳同時用力一踢戰(zhàn)馬,坐騎吃痛不起,全力一躍,一下子從搖搖欲墜的缺口跳上了城樓。
穩(wěn)住坐騎之后,季心慢慢地舞起長矛,城墻內(nèi)外也都跟著變得靜寂無聲。只見季心高舉著插上靳歙首級的長矛,無比驕傲地高喊道:“我大楚——”
“萬年!”
“萬年?。 ?p> 固陵內(nèi)外的幾萬將士無不振臂高呼,項羽亦在其中……
公元前202年十月底,楚軍一日而下固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