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將軍,我為何流血了?”
“只是...只是摔的?!?p> “那我摔的重么?”
“不重,臥床休養(yǎng)幾日便就好了?!?p> “那便好,韓將軍,煩勞你送我回去,姑姑一定著急壞了?!?p> 韓芻夫點了點頭,伸手便將地上的少女撈了起來放在馬上,自己后腳上馬,那柔若無骨的身子便就軟綿綿地靠了過來,隨即又伸出一雙小手將自己腰帶抓牢了。
催馬剛行幾步,懷中的人兒似乎想起了什么頂要緊的事,忙將小腦袋別向了身后。
“赤雪,快跟上來,韓將軍帶我們回去啦。”
月光灑在林間,幾聲鸮子的叫聲忽遠(yuǎn)忽近地傳來,時而急促,時而悠長,赫羽從未聽過這等禽鳴之聲,豎起耳朵仔仔細(xì)細(xì)聽了許久。
“韓將軍,它們都在叫些什么呢?”
“鸮子最喜夜間捕食,無非是捉幾只老鼠、兔子果腹?!?p> “老鼠、兔子又是招誰惹誰了呢?”
“弱肉強食,世間萬物不都是如此?”
馬上的少女闔著雙眸,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是了,若是鸮子不食老鼠和兔子,它自己也要餓死的?!?p> “陛下無需擔(dān)心,你生來便是萬人之上的?!?p> “將軍可是在取笑我?”
韓芻夫蕩起嘴角。
“豈敢?!?p> 赫羽睜眼抬首,望著那張臉。月光之下,他嘴角的笑意藏著幾分溫柔,亦有幾分哀傷,他本就是個耐看的人,這一眼,竟是呆了。
韓芻夫察覺到那雙眸子正在看自己,低頭輕喚一聲,“陛下?”
好似一語驚醒夢中人,懷中的人兒身子輕輕一顫,秀眉一蹙,兩行清淚順著小臉靜靜淌了下來,頃刻間,那簌簌而下的眼淚就像是決了堤,將一張小臉漫的斑駁,兩片櫻唇雖死死咬著,幾聲啜泣卻輕泄而出,讓人聞之心碎。
“為何...為何不叫我羽兒?”
韓芻夫勒馬停下,將懷中的人兒抱的更緊了些,輕聲問了一句,“陛下?可是哪里又難受了?”
赫羽凝視著那關(guān)切的眼神,結(jié)實又溫暖的臂彎,像極了父親的懷抱,忽而便有了不忍離去的念頭,櫻唇輕啟,夢囈般說了一句,“父皇總是叫我羽兒?!?p> 韓芻夫松了一口氣,本以為她是因著身上不舒坦,耍孩子脾氣,卻原來是思念起了亡父而情難自禁。抬起一只手,猶豫一下,還是為她將臉上的淚痕都輕輕拭去了。
“你父親若是泉下有知,必定也是愿你開懷,不為他流淚傷身?!?p> “我寧愿他什么都不知,也就不必牽掛于我?!?p> 聽罷此言,饒是淡然如他韓芻夫,心頭也似被一團柔軟狠狠擊中了,一時無言以對。眼看著那黃衫已被血漬染紅了一大片,定了定心神,將自己外衫解下,又將那小小的身子裹住了,末了,踢了踢馬腹,接著往王舍城行去。
“韓將軍,你可曾有孩兒?”
“不曾。”
“你在北疆十年,都不娶妻生子的么?”
“生下來為奴為婢嗎?”
少女輕聲笑道,“將軍多慮了?!?p> 韓芻夫聽聞笑聲,籍著月光低頭一看,懷中少女已然闔上了雙眼,方才還梨花帶雨的一張臉轉(zhuǎn)眼間又明媚起來,嘴里還自喃喃說著,“三皇叔的遺命我自當(dāng)遵守,前次我雖貶你為奴,也只是嘴上說說,未曾立下文書,將軍若想生孩兒,盡管生去,我保他們都是自由之身便是?!?p> “哦?那我先謝過陛下恩典?!?p> “嗯,不必言謝,我困了,先睡一會兒?!?p> 午夜子時的更聲遠(yuǎn)遠(yuǎn)響起。
韓芻夫還未行至王舍城下,遠(yuǎn)遠(yuǎn)望去,城門處已是肅穆一片,上千禁軍紛紛舉著火把,火光憧憧中,能看見站在最前方的有三人。
禁軍統(tǒng)領(lǐng)穆成按劍而立,神情凝重。芳琴姑姑站在其身旁,滿面不安,抬首張望著。南宮蓮月站在其另一側(cè),神情間也是一片憂慮。
天佑和福海站在三人身后,一看到有人近了,兩人爭先恐后都跑著來了。天佑到底年長幾歲,又是自幼習(xí)武,自然要比福海跑的快多了,還未至馬前,便要張口呼喚,看見馬上男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方才急忙閉上了嘴。
韓芻夫抱著已然睡熟的少女下了馬,天佑走上前去牽過了白霜和赤雪,他與白霜也算得兒時好友,自它出生起便悉心照料于它,那馬見了他,一個勁兒的往他身上靠,顯是親熱之極。
“韓將軍,這另外一匹馬是哪來的?”
“它叫赤雪,是陛下新得的坐騎。”
“陛下今日真的騎馬去了?”
“你當(dāng)如何?”
禁軍見圣上安然歸來,便向后退出一條大道迎駕。韓芻夫抱著懷中人兒,步伐輕快走到城門處。芳琴姑姑忙迎了上去,湊上去看了少女一眼,見她容顏無損,正睡得香甜,只是,身上裹著件男人的衣裳甚是礙眼,便伸手去扒。
“且慢,陛下...病了,不過也無需請?zhí)t(yī),你為她仔細(xì)看看便好?!?p> 芳琴姑姑聞言,輕輕掀開裹住少女下身的衣衫,一眼便已明了,深吸一口氣,皺了皺眉,悄聲問了一句,“幾時來的?”
“一個時辰前?!?p> 芳琴姑姑暗嘆一聲,千不該萬不該,今日去了那凈禪寺。這半年來望著盼著它不來,離開半日,便就到了。伸出手去將那還自熟睡的人兒抱了過來,見她睡的香甜,嘴角還帶著笑意,不由得苦笑一聲,轉(zhuǎn)身便欲走。
韓芻夫望著那道背影,只覺得懷中空落落的,忽而又似想起了什么,伸手入懷中摸了摸,忙喚一聲,“且慢!”
“還有何事?”
韓芻夫頓了頓,將一只空手從懷中拿出,一雙眼睛盡數(shù)落在了少女的小臉上,動了動嘴角,淡淡說了句,“無事?!?p> 目送著禁軍護送圣駕緩緩離去,南宮蓮月才走上前來,韓芻夫見她眉眼憂傷,便喚了一聲郡主。
“韓將軍,你今日帶了陛下出城,可是把那位姑姑急壞了?!?p> “郡主一直等候在此處?”
“晌午時分,宮里幾個內(nèi)侍來王府尋你,我才得知你和陛下都不見了?!?p> “陛下有意修習(xí)馬術(shù),我便挑了一匹教她?!?p> “你是陛下的御用馬倌,她的話你也不敢忤逆,只是...將軍怎么抱著陛下回來了?”
“陛下從馬上摔落,受了傷,無法再騎,我只得和她同乘一匹?!?p> 南宮蓮月方才見韓芻夫抱著懷中的少女,面色竟有幾分溫情,與他相識十?dāng)?shù)載,他卻何時這樣待過自己,不是避而遠(yuǎn)之,便是冷面相對,心中不由的隱隱作痛。此時聽聞圣上墜了馬,心里頭又自責(zé)起來,她終究還是個孩子,韓將軍護著她點也是該的。
“郡主,夜深了,讓天佑護送著你回府去吧。”
“將軍還是回府上去住吧,定王府便是將軍的家啊?!?p> “我在掌馬院一切安好,無需為我憂心,深秋已至,郡主有腿疾,不便多出來走動,明日我得了閑暇,再去多尋幾個可靠的郎中,為郡主診治看看?!?p> 南宮蓮月聞言,終究還是心中一暖。
這腿疾算來也有十年的年頭了,那時初到北疆,人生地不熟,終日惶惶。一日,弟弟夜里生了疾病,那人外出去尋醫(yī),北疆地廣人稀,醫(yī)術(shù)精的郎中更是少的可憐。
他一夜未歸,她也就站在門口處等了一夜,那晚寒風(fēng)凜冽,卻也不及她心中凄涼,生怕自此再也見不到他了。而自那時起,便也落下了這腿疾之癥,天氣稍冷,便就開始作痛,任吃了多少良藥,找了多少偏方,都無成效。
“自回到這王舍城,我這腿疾好的多了,將軍不必為我多操心?!?p> 天佑牽著馬在一旁小聲嘀咕著,“哪里好的多了,明明今日還在犯痛呢...”
南宮蓮月瞪他一眼,嗔怪道,“住口,你這張嘴何時也不知輕重了?”
天佑不服,又搶到韓芻夫身前說道,“韓將軍,你就回府上吧,如今殿下身在南澤,你也不在,定王府每日都是空蕩蕩的,好不冷清?!?p> “啰嗦什么,我讓你快送郡主回府,沒聽見么?”
天佑還欲待爭辯幾句,瞧見男人板著一張冷臉,到了嘴邊的話還是咽了下去,張了張嘴,不情不愿的說了一聲,“諾!”
翌日清晨,露氣沉沉。
君蘭殿外的枯枝上歇著幾只黑鴉,“嘎嘎”叫個不停,福海順手拿起掃帚便將它們一一趕走了,嘴里還念念有詞,“快去,快去,別在這里吵著陛下睡覺?!?p> 內(nèi)寢之中,幾縷熏香在屋里悠悠轉(zhuǎn)著,芳琴姑姑將一眾宮人都遣走了,只留下自己在此靜待著女君醒來。
從昨天夜里回到寢殿之中,便就一直睡著,也不知昨日都干了些什么勞心勞力的事,竟累成這般模樣。聞她身上還有酒香味,昨日天癸初至,卻飲了酒,實在是犯了大忌,想著想著,不自禁的便輕嘆一聲。
“姑姑為何嘆息呢?”
芳琴姑姑見那一雙杏眼已然睜的雪亮,一雙纖臂從金絲軟被中伸了出來,美美的伸了個懶腰,這一覺顯是睡得愜意之極。
“姑姑為何嘆氣,你會不知?你父皇允你過了及笄之年才可飲酒,你怎的不聽?”
赫羽見一向疼愛自己的姑姑面色凝重,只得收起了往日里那犯了錯便欲蒙混過關(guān)的念頭,小聲說了一句,“姑姑,羽兒記得父皇的話,只飲了小半杯?!?p> “若是尋常日子,姑姑也不說你,你可知昨兒是什么日子?”
“昨日不是重陽節(jié)么?”
芳琴姑姑看著眼前這張無辜的小臉,也只得無奈一笑。
“傻羽兒,你呀,已經(jīng)長成個大姑娘了?!?p> “大姑娘...是什么意思?”
芳琴姑姑還未開口,福海的聲音便在屏風(fēng)外響起了,“陛下,郡主來看望您了?!?p> “郡主姐姐么?快請進來?!?p> “且慢,陛下,你剛剛睡醒,還未梳洗,怎能見人?”
“姐姐又不是外人,無妨的,小福子,快請進來?!?p> 因著是圣上的寢殿,南宮蓮月將萍兒留在了外面,自己端著個盒子進來了。還臥于塌上的少女面色不佳,像是身在病中,瘦小的身子裹在軟被之中,惹人心疼。
“見過陛下?!?p> “姐姐免禮,朕衣冠不周,姐姐莫要笑話我?!?p> “豈會,”南宮蓮月掩著櫻唇輕笑一聲,又抬起頭來望著她一雙杏眼問了句,“敢問,陛下這是怎的了?”
赫羽輕嘆一聲。
“唉,說出來怕姐姐笑話我。”
“怎會?”
“朕騎術(shù)不精,昨日從馬背上跌下來了,都摔的流血了?!?p> “???那陛下身子可有大礙?”
“無妨,昨日還疼了許久,今晨醒來,已然不甚疼了,修養(yǎng)幾日就妥當(dāng)了?!?p> “那便好,我為陛下帶了幾只雪參來,個頭雖不大,但最適合女子食用了?!?p> 說話間,南宮蓮月將盒子打開,幾只尺余長的雪參捆成小捆,色澤清亮,氣息微苦。少女心喜,拿起一支便細(xì)細(xì)看起來。
“這等好東西,怕是極難尋到吧?”
“是了,這雪參最喜長在冰天雪地之處,哪里最冷,便偏要往哪里長,這十年來,我和熙月閑著無事,便央求韓將軍帶上我們一起去采參,天長日久下來,倒也存下了不少?!?p> “這么說,朕能食到這雪參,都是姐姐的功勞呢?!?p> “我能做些什么呀,盡是去當(dāng)累贅了。”
南宮蓮月說罷,以袖掩口便是一陣嬌笑,惹得赫羽也笑了起來。
“對了,陛下是傷到哪里了?”
赫羽聞言,正欲掀開被子,卻被芳琴姑姑一把拽住了手.
“陛下,傷口淋漓,會嚇到郡主的。”
南宮蓮月隨即領(lǐng)會到了話中之意,忙說道,“是蓮月失禮了,陛下且好生休養(yǎng),蓮月便也就告退了,不日再來看望陛下?!?p> “姐姐這便要走了?”
“韓將軍說今日要找?guī)讉€郎中來府上給我瞧病,我先回去候著。”
“哦?姐姐哪里不舒坦了?”
南宮蓮月一雙秀眉輕輕挽起,面上神色卻是溫柔之極。
“咳,我這腿疾是老毛病了,瞧不瞧都行的,韓將軍非說,王舍城里能人多,沒準(zhǔn)能再找到幾個可靠的。”
芳琴姑姑將南宮蓮月送至寢殿之外方才回來,見女君還自打量著那捆雪參,便說了一句,“郡主這雪參可不是白白送來的,雖是礙著你們姐妹情深,多半也是為了給那姓韓的求個情吧!”
“韓將軍?他何罪之有?”
“他私自帶陛下出城,還使陛下摔下了馬,這不是重罪是什么?”
赫羽聞言,放下手中之物,正色道,“是我迫他這樣做的,摔下馬也是我自己騎術(shù)不精,關(guān)韓將軍何事?”
“雖如此,旁的人就是會認(rèn)定這是他的過錯,羽兒,你不明白么?”
赫羽聞言低下了頭,小臉上還掛著幾分失落,她自然是明白的。
芳琴姑姑暗嘆一聲,柔聲說道,“羽兒,這幾日你食不得大補之物,待你癸水畢了,姑姑給你燉兩支雪參好好補補?!?p> “有勞姑姑,不過,這癸水是何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