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芻夫大步走了進來,遠遠便瞧見了掛于少女身后璧上的含笑二字,不曾想她倒是甚為珍惜。
再看含笑其人,兩瓣櫻唇緊緊閉著,一雙杏眼正盯著自己,眉宇間暗含怒色,不用猜,也知她在惱什么。
“見過陛下?!?p> “韓將軍幾時這么知禮了?”
“只因無禮之人太多?!?p> 好一個無禮之人太多,他可知他說的是何人,不才正是大涼當朝大將軍。
轉(zhuǎn)念一想,他連脅其性命這等事都做得出來,還能指望他言語間客氣多少呢?
赫羽斂起面上不快,話語間多了幾分無奈,“你是為了郡主之事而來?”
“陛下以為我是為何而來?”
“郡主之事,是朕莽撞了,朕已命禁軍在城中大肆巡邏,若遇謠言惑眾者,必有重懲?!?p> “這是大將軍的過錯,陛下何故都攬到自己身上?”
赫羽只想快些將此人打發(fā)走,便強忍下心頭的懊惱,正色說道,“大將軍為人耿直,并無惡意,他如何能堵住悠悠眾口,況且,他既是大涼的臣子,他之過錯便是為君者的過錯,朕自當全力彌補郡主?!?p> “哦?那陛下打算如何彌補?”
“朕欲賜郡主一所府邸,任她日后嫁與不嫁,都是她的落腳之處?!?p> “名聲受辱,便以府宅相抵,這便是你的為君之道?”
赫羽見他大有刨根問底之勢,也當奉陪,朗聲便道,“若有盜者被捕,他能將所盜財物交出,并額外上繳些錢財,便能免去牢獄之災,這不也正是前朝的律法?”
“雖免了牢獄之災,還是要告知天下,此人為賊,盜名所及之處,他都是過街之鼠。”
赫羽見自己這番相讓,此人竟還這般一板一眼,不依不饒,當下也顧不得自己尚且還有把柄在他手中,張口便斥道,“那依你之言,此事該作何打算?”
“請大將軍親自登門謝罪,以正視聽,從此將軍府和定王府井水不犯河水,兩廂安定。”
赫羽聞言,不禁愕然。
“以血親論,大將軍是我親舅父,以君臣論,他更是大涼的國之砥柱,你這般羞辱于他,便是與朕為難?!?p> 韓芻夫沉著一張臉,回了一句。
“以血親論,郡主是你一脈同宗,以君臣論,定王如今還在敵營為質(zhì),生死難測,陛下若是任由權臣羞辱皇族,你南宮家的顏面何存?”
女君震怒,倏爾站起身來,手中兩顆琉璃球落在輕軟的地毯之上,滾了幾下,停在了那人的腳下。
“你出言挑撥我君臣,意欲何為?”
“大將軍忠心耿耿,卻終究你是君他是臣,陛下大可敬重他,只是在旁人看來,難免誤認為是你懼怕于他?!?p> “你...你放肆,你一介奴仆,家國之事何時輪得到你說道,你以為你救過我命,教我騎馬,我便不敢治你的罪!”
“韓某是一介奴仆,向來也不關心你這家國之事,正是因為救過陛下的命,教過陛下騎馬,才將這些話說與陛下,聽或不聽,全在陛下耳里。”
赫羽以手扶幾,顫著身子瞪著眼前之人,她氣的不是他口出不遜,而是知曉,他并沒說錯。
大將軍自然忠心,否則自己也做不了這女君,只是,樹大招風,人言可畏。憶起父皇在位時,雖將性命依托于他,卻也心存著幾分提防的。
正自思忖間,福海呈上了班懷信的手信。拆開一看,只短短幾行字,一目之后,一雙秀眉便挽了起來。
不禁將目光移到了立在不遠處的那人臉上,仔細打量了一番,為何懷信公話中之意和此人所表如出一轍,難不成他們剛剛打了照面?
念起剛剛的劍拔弩張,赫羽心頭生出幾分難為來。他雖說的不錯,可那份矜傲,是一個養(yǎng)馬的該對君王有的姿態(tài)么?如此一想,只覺得更氣了。
“此事,朕已知如何解法?你回吧。”
韓芻夫彎身拾起腳邊兩顆琉璃球,走上前去輕放在女君手邊,見她一臉怒容還未消解,微微漲紅的小臉更襯的膚白勝雪。
殿內(nèi)溫暖如春,她便只著一件墜地長衫,一頭青絲輕輕綰在身后,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脖頸來。
這城中都盛傳,她若還做公主,求娶的人只怕連宮門都要擠破了,不由得又莞爾。
赫羽抬起一雙杏眼,見他正盯著自己莫名發(fā)笑,沒好氣地問了一句,“你看我做什么?”
“我在想,陛下還是身著男兒裝扮更好看些。”
赫羽知他故意提起這茬,便是要氣自己的,秀眉一挑,賭氣般說道,“未得召令,將軍不得出現(xiàn)在朕眼前,是以,朕生的再好看,你也不得多見?!?p> 韓芻夫聞言,大笑一聲,轉(zhuǎn)身便走。
赫羽望著他高大身影,不禁皺眉,暗想著南宮蓮月在北疆十年,必定日日都是望著這個背影怔怔出神,天長日久的,又如何能不動心呢?
如此過了兩日,王舍城里總算又復平靜。
南宮蓮月知曉是禁軍奉了皇命,在城中大肆巡捕,凡被捉之人,管他是王孫貴胄還是百姓庶民,均是重刑伺候,鐵腕之下,任他再是愛搬弄是非之人,也得管好自己的那條舌頭了。
再加之,將軍府一早也來了人,是由大將軍的長子親領著的,口中之話也極其入耳,說是大將軍并無惡意,卻被多事之人傳的不成樣子,辱及郡主名聲,特奉父命前來請罪的。
南宮蓮月自然知曉,單可法是萬萬不會親自登門致歉的,即便他肯,自己也消受不起,他既肯放低位份,自己除了大度一回,還能做何。
此時,郡主閨房里一片春意融融,萍兒拿著檀木梳正為主子綰發(fā),銅鏡之中,一張俏臉含春,眉梢眼角都是喜色。
“萍兒,韓將軍怎的還不過來?”
“將軍在與侍衛(wèi)們敘話呢,年節(jié)將至,盜賊猖獗的很,去年的臘月底,前街的沈大人家便就遭了賊,據(jù)說呀,他費盡一生心思得來的古董一夜之間盡數(shù)沒了,差點慪的背過氣去呢。”
“那當真有趣,只可惜我定王府無財無寶,賊來了怕才要慪的背過氣去呢!”
萍兒曉得主子今日高興,便也就挑好聽的說,“郡主便是這府上的至寶,是以將軍才這般上心。”
南宮蓮月聞言,果然笑罵一句,“你盡會拿我打趣?!?p> “萍兒句句真心,郡主試想,此次韓將軍得知郡主受了委屈,二話不說,便進宮去為郡主討公道去了,這般用心,可不是假的?!?p> 南宮蓮月心頭亦是一暖,轉(zhuǎn)而又擔憂起來。
“也不知韓將軍此次進宮面圣,可有觸怒圣顏?”
“將軍終究是救過陛下性命的,即便有言語不當,陛下總不至于怪罪?!?p> 南宮蓮月輕嘆一聲,放下了木梳。
“你且去膳房傳一聲,今日韓將軍在此用晚膳,讓他們不可馬虎,再去前院看著,韓將軍做完正事,便叫他來我這里。”
“諾!”
萍兒一走,南宮蓮月便又拿起螺子黛輕輕掃了起來,王舍城里的胭脂水粉最是動人,卻不知紅袖坊里的姑娘又是如何打扮的,引得他這不近女色之人也流連忘返。
過完今年,他便也三十又五了,房中無妻,膝下無子,孑身一人,也有可憐之處。若執(zhí)意為他指一門婚事,尋個枕邊人照料他,也未嘗不可,只是這心頭方動了此念,就是一陣酸意泛了起來。
熟悉的聲音喚了一聲郡主,高大的身影映在門外。南宮蓮月如夢初醒,一時便慌了神,忙伸出一雙葇荑輕輕撫了撫臉龐,但覺其上熱的發(fā)燙,勉強定定心神,站起身來。
“將軍請進?!?p> 韓芻夫推門而入,瞧見眼前的女子一身杏色薄衫,翩翩體態(tài),婀娜有致,他姐弟二人倒是都繼承了平王風流瀟灑的好相貌。
轉(zhuǎn)念一想,南宮家的女子,似都是這般得了上天青睞。宮里頭的那位,雖還不足十六,可生氣時候倒也裝的跟個大人似的,一雙杏眼瞪得緊緊的,生怕自己一個眨眼,旁人就要欺她怯場了。
南宮蓮月見眼前之人眉宇間有恍惚之意,看著自己的眼神也不似往昔那般冰冷,半是溫柔,半是傷懷,余熱還未散去的一張臉瞬時便又燙了起來。
平生所求,不正是他日日都能這樣看著自己么?
“這…這屋里炭火太旺,熱的人臉直發(fā)燙?!?p> 暗含羞怯的話語傳入耳里,韓芻夫方才醒了。目光所落,是最不該看的人身上,心中所想,卻是最不該想起之人。一時無措,只得低下頭去問了句,“郡主,喚我來有何事?”
南宮蓮月少見此人在自家面前這般拘謹,一顆心竟似要跳了出來般,怯生生地抬起雙目,輕聲道,“將軍先請坐下,叫將軍來,也無旁的事,那日將軍進宮為定王府求個公道,蓮月心生感激?!?p> “份內(nèi)之事,無須介懷?!?p> “今晨,將軍府上來了人,說的話倒是客客氣氣的,我聽著也無不妥,左右日后再也不與他府上來往便是?!?p> “若能如此,最好不過了?!?p> 南宮蓮月輕笑一聲,點了點頭。轉(zhuǎn)身便又去拿起一件男子的冬衫來。看其手工質(zhì)地,無一不是上好的。
“許久未做了,難免生疏,年節(jié)到了,便為將軍做了一件冬衣,圣上早先便來府上傳話了,今年除夕,要我與皇姑母一道進宮去呢,皇姑母想必要帶著安歌先生場上獻藝,將軍就隨我一道同去吧。”
“我是個粗人,如何聽得懂?”
“上月皇姑母大壽,安歌先生獻唱一曲竟引得龍顏大悅,沒過幾日還應召進了趟宮,專為陛下調(diào)教宮中匠人,我聽聞...紅袖坊里有位楚衣姑娘,歌聲曼妙絕倫,將軍自去比較一番,到底是誰的歌藝更勝一籌?!?p> 韓芻夫未曾注意到女子提及紅袖坊時面上一閃而過的失落,倒是將這安歌先生記了下來。憶起那晚將女君送回宮中的俊秀男子,八成就是他了。
門外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天佑慌里慌張的聲音透了進來,將二人從各自的思緒中拉了出來。
“郡主,陛下駕到了。”
南宮蓮月已然慌了,口中喃喃說著,“陛下來了?陛下怎么來了?快…快請陛下移駕前廳,我這就過去。”
“不成啊,陛下往這里來了,說要找郡主說會兒體己的話呢?!?p> 天佑話音剛落,內(nèi)侍的長音便就傳來。
“陛下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