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王舍城里最好的去處,當屬紅袖坊,坊里的姑娘換了一茬又一茬,坊外的來客去了一波又一波,卻是歡聲笑語終年不絕于耳。
兩年前,南宮熙月便常和一群世家紈绔來此處消遣,雖天性非喜好尋花問柳之人,只是聽說自己走了兩年,這坊內(nèi)新來的歌伎聞名皇城,怎能不來瞧瞧?
紅袖坊的老鴇見有貴客來到,自是眉開眼笑地招呼著,如今整個王舍城都在傳著,定王府要翻身了,這下就連府里的下人走出去,都覺得揚眉吐氣了。
南宮熙月也不多言,直說要聽秦楚衣為他一人唱曲,老鴇心下一凜,料想著得如何去開這口求著那坊內(nèi)的搖錢樹呢,不曾想那邊廂秦楚衣倒是答應的落落大方。
門扉緊掩,熏香繚繞,南宮熙月望著眼前女子,美則美矣,亦算不得傾城之姿,細細看時,才發(fā)覺她未施粉黛,紅袖坊內(nèi)竟還有這樣的女子,難免笑道,“姑娘見本王,都不梳妝打扮的么?”
“楚衣又非以色侍人,何須打扮,殿下既是來聽曲的,又何必在意皮相如何?”
“說得好,不過,早有聽聞,楚衣姑娘從不見客,今日卻受了本王的邀,莫非還是心存攀權(quán)附貴之意?”
秦楚衣微微欠身,言辭間卻是不卑不亢。
“楚衣在這王舍城中得以安身,都是托的這社稷安穩(wěn)之福,殿下是皇族,是南宮家的人,我愿見殿下,只為報恩,別無他念?!?p> 南宮熙月聞言不禁苦笑一聲,“不瞞姑娘,本王雖是南宮家的人,今日卻還是第一次享到這皇家的殊榮?!?p> “殿下說笑了,眾人皆知,前任鹽鐵司的鄭大人下了堂,這司掌一職懸而未決半年有余,可見是陛下專為殿下留著的,這難道不是已將殿下當做了心腹么?”
南宮熙月聽這歌伎說起政事,竟毫無避諱之意,張口便來,不解問道,“哦?姑娘還知曉朝堂之事?”
秦楚衣聞言,忙輕掩其口,神色間幾分慌亂,“妄自談論朝事,是楚衣失禮了,殿下恕罪?!?p> “無妨,姑娘是世外之人,本王倒是想聽聽姑娘之言?!?p> “楚衣哪是什么世外之人,不過是家道遭難,寄居在此,圖個容身之處罷了,這紅袖坊里的來客,非富即貴的,昔日里鄭大人家的公子亦是此處???,出手闊綽,頗得姐妹們的歡心,卻是家逢變故,許久未來了?!?p> “鄭大人做下這等貪賄之事,陛下念及他一生苦勞,僅是免了他的官職,已是開恩,他怎還有臉立足皇城,自然是尋個僻靜之處藏身去了?!?p> 秦楚衣走上前來,拾起幾上玉壺,將酒杯斟滿了,又舉筷夾了幾樣小菜放進了南宮熙月面前的食盤里,方才輕笑著開了口。
“原來如此,難怪那晚,鄭家公子來這紅袖坊內(nèi)喝的大醉,遲遲不愿歸去,想來是舍不得這皇城的繁華了,他喝的多了,直說了好些胡話才肯離去。”
南宮熙月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笑著追問道,“哦,他說什么了?”
“鄭家公子說他父親本是冤枉的,可苦于無根無據(jù),申訴無門。只是,醉酒之人的話,怎可當真,他若真有冤屈,為何不上報陛下,陛下圣明,自會為他做主的。”
“楚衣姑娘見過陛下?”
“楚衣怎會有如此眼福,只是偶有聽起這坊內(nèi)的貴客說起,說陛下生的傾城之姿,更勤政愛民,實是大涼之福。”
南宮熙月一張清俊面容不似先前的輕快了,揚了揚嘴角,終究是一言未發(fā)。
秦楚衣見狀,便不再談這等事。轉(zhuǎn)而清唱了幾只小曲,可顯然定王也無細細品味的心思了,不及聽完,便匆匆走了。
內(nèi)室的屏風之后,一道人影緩緩踱出,長身玉立,姿態(tài)翩然,正是王安歌。
王安歌瞧著正以袖拭面的女子輕笑道,“楚衣是怕了?”
“你怎知曉?”
“方才你那幾支小曲唱的可是不盡如人意啊?!?p> 女子轉(zhuǎn)身望著方才定王喝剩的半杯酒,嘆了一句,“也不知為何,那定王殿下的一雙眼睛寒的出奇?!?p> 王安歌聞言,亦是嘆道,“看來這定王在南澤做了兩年的質(zhì)子,也知臥薪嘗膽這一說了,我方才在屏風后聽得真切,你說起陛下之時,他語氣便沉了下去,可不知這位定王心中在想些什么呢?”
“安歌是想說,他或許會對陛下不利?”
王安歌搖了搖頭,“與其擔憂陛下,我倒是更擔心這定王,一朝不慎,只怕其下場比他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也不知,我將此事托付于他,是福還是禍。”
望著眼前男子一張雋永的臉,秦楚衣不禁心痛,“安歌勿憂,你王家覆滅之仇,定會得報?!?p> 王安歌聞言,眉間閃過一絲自責,苦笑道,“只怪我為人浪蕩,在父親與大哥的庇佑下,只知詩酒,不問俗事,家中遭逢變故,只能束手無策,如今,卻還要楚衣你出手助我,今夜若非我之緣故,你怕是不會對那定王這般討好的罷。”
秦楚衣輕搖著頭,柔聲安慰道,“幫你帶句話罷了,這以后的事還得靠你,那吳家之人非但陰險,還萬分謹慎,我在這坊內(nèi)多方打聽,也無甚要緊線索,幫不到你,實在慚愧?!?p> “這是我家事,楚衣愿為我分憂,我已是感激不盡,何來慚愧?!?p> “你我之間,還須說這些,只是,你可是定了決心?”
王安歌低首垂眉,神色雖輕柔,話語間絕無半分遲疑。
“家父一生,雖有嗜財之嫌,卻也是為了大哥和我計長遠,一時不慎,利欲熏心著了他人的道,落得如此下場。如今我王家滿門盡毀,我還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他吳家,欺君罔上在先,背信棄義在后,這等歹人,怎配安然存于世間?”
“若依令尊之言,此事與昔日駙馬一案尚有淵源,那這吳家的人也當真是無法無天,竟敢在王權(quán)面前搬弄是非?!?p> “關(guān)于此事,父親從未問過吳庸此人,父親常說,生意場上,少知曉一個秘密,便就多了一條生路...父親謹小慎微半生,卻抵不過奸人一朝算計。”
秦楚衣少見他提及往事,不愿再由著他這般傷懷下去,轉(zhuǎn)而問道,“我有一事不解,你與陛下也算有半分交情,為何不直接將此事告到圣駕面前?陛下念你如今這悲慘身世,料想也不會計較你王家昔日的過錯。”
王安歌一展愁眉,笑了笑,“我也不是未做這番打算,可若天下諸事,都去煩擾陛下,她豈不是辛苦的很,況且,我與陛下是真心相交,又非出于私念,此事,還得從長計議?!?p> 紅袖坊中一歌伎所言,自然不足掛在心上。對于前任司掌一事,南宮熙月覺得與己無關(guān),只是無意間說與卓逸聽了,倒被此人放在了心上。
卓逸是高辛晟心腹之人,自然有其過人之處。他知曉此案是大涼宰相經(jīng)手的,便著人細查下去,這一查,當真發(fā)現(xiàn)這其中諸多細節(jié)值得推敲。
是以,明面上,南宮熙月好生做起了這鹽鐵司司掌。朝堂之上,不顯山不露水,聽著朝臣們每日里聒噪來聒噪去,下了朝,不是與姐姐在府上吃茶閑談,便是去見見哪家的千金小姐,權(quán)當解悶。
暗地里,卻是由著卓逸去探門路下功夫,此人深受高辛晟看重,此次前來王舍助自己成事,亦是不遺余力的。
照例,南澤使臣送還質(zhì)子歸朝,本就該立時離去的,若教人知曉他們尚身在王舍,定是大患。南宮熙月也自當避諱,除卻緊要之事,從不去與卓逸會面。可這一日,這位新任鹽鐵司司掌案幾上多了一紙密文,他是再也坐不住了。
而卓逸看完那密文,亦不由得仰天長嘆一聲,“殿下果然是吉人天相,竟連上天都趕著來助你。”
“信中之事不知真假,先生何以斷言,若是真的,為何狀告之人不來向本王當面說清?!?p> 卓逸語氣間倒是頗為篤定。
“此人是錦生錢莊的人,如今錢莊覆滅,他亦是自身難保,若輕易露面,想必性命有虞,這才悄悄將這個中原委說與你這新上任的司掌,望你為他主持公道。而殿下托我暗查鄭大人貪賄案一事,這幾日也有所收獲,此時再見這密文中所言,竟有恍然大悟之感?!?p> 南宮熙月聽著卓逸將這樁奇事道了個清楚,自己方才心中了然。
原來,半年余前,鄭大人事發(fā)之際,他手里正監(jiān)管的便是大涼首富吳家于東邊疆界處與北正國的鐵鹽買賣。北正是個小國,雖富余,近兩年卻是內(nèi)亂不休,吳家趁此時機屯了大批鹽鐵,便妄圖大撈一筆。商人唯利是圖,也無不可,只是,吳家此次采買是以錦生錢莊的名義,這貨剛一入了賬,其價非但不漲,還立時跌了五成,禍不單行,一夜之間,錢莊的大小主顧又都跟約好了似的,紛紛上門,錢莊千金散盡,依然是堵不住這從天而降的窟窿,滿府上下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可算是家破人亡了。
南宮熙月聽的仔細,忙又追問,那鄭大人一事可有冤情?卓逸對此亦是滿腹狐疑的。
“貪賄不假,只是蹊蹺的很,鄭大人身居鹽鐵司司掌已有十三載之久,這些年來從未有過私下收受財物之事,當年你大涼駙馬一案,亦是他一手查辦,是你大涼先帝極為信任的臣子,若說他為了些許錢財,棄了這司掌一職,這如何想著,也是樁賠本的買賣。若卓某猜得不錯,定是這陳年舊事浮出水面,他怕受了牽連,才籍故離去的,畢竟,貪些許銀錢比不得欺君罔上的重罪?!?p> 南宮熙月聽得心驚,暗想自己從未涉足朝堂,當真于這其中的詭譎多變難以招架,不由得一陣氣餒。
“若正如密文中所言,當年駙馬事出,吳家為逃脫罪責,將大筆銀錢轉(zhuǎn)而寄存到錦生錢莊銷贓,可真是要錢不要命了?!?p> “駙馬既已畏罪自裁,想必你大涼先帝也會念在長公主的情面上網(wǎng)開一面,不予深究,不過,吳家敢在君王盛怒之下動手腳,這份膽識倒讓卓某佩服。”
南宮熙月聞言,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暗想著若自己他日為君,遇上這等膽大妄為之人,定要將其株九族才可。轉(zhuǎn)念一想,吳家盤踞王舍城已久,與南宮家也有淵源,此時若想動他,又該如何下手。
“我大涼出了這等丑事,讓先生笑話了,卻不知,本王該如何為這鳴冤之人伸冤?”
卓逸瞇著一雙眼,似笑非笑道,“莫非,殿下真要為了這一紙密文,就去尋吳家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