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根底下的幾日間,村里的孩子們便不用來進學了,閑下來的幾日,赫羽便找來了村里的工匠,將兩間空著的屋子收拾起來,打算開了春,再多收幾個孩子進來。工匠曉得了她的心意,干完活非是不收工錢的,說她這是造福村民,是好事,可赫羽執(zhí)意要給,她知曉,如今的大涼,苛捐雜稅重了足足兩倍有余,百姓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困頓。便似右江這個十里小鎮(zhèn),雖是家家戶戶都有收成,卻也只夠糊口罷了,多出的銀錢是沒有的,右江都如此,其他地方還不知是什么樣呢?
工匠拿了銀子,千恩萬謝,原來是家里的孩子病重了,正沒錢吃藥呢,赫羽聽了,忙又多給了些。工匠走了,赫羽又帶著芳琴姑姑和福海二人,灑掃起來,正巧快過年了,民間與宮中無異,皆是要將居所里里外外清掃一遍,寓意辭舊迎新。赫羽如今也在學著做些洗涮打掃的活計,可其他兩人怎舍得教她真的去做呢,只需她高興,想怎樣便就怎樣。
這小院本就不大,孩子們一來就更顯擁擠了,且都是些愛玩愛鬧的年紀,又有著南宮昭這個領(lǐng)頭的,更是將這小院掀得要上了天,惹得芳琴姑姑又好氣又好笑,她便時常對那個調(diào)皮蛋說起,你娘像你這般大的時候,想找個玩伴可比背下一篇詩文難得多了,哪像你,倒真的成了個野孩子般。
這日正是除夕,一大清早,芳琴姑姑便提著個竹籃準備去趕早集,她在宮中多年,衣食皆有講究,那是一番境地,而今村居在此兩年多,倒似更喜歡這樣的閑散,集市上去得早了便能買到最新鮮的,去得晚了便就只能買別人挑剩下的,今日照例該有一頓豐盛的年夜飯,是以,她便比以往起得都早些。
赫羽起床后,又將南宮昭收拾妥當,給他穿上了一身新衣,裁剪針線皆是出自己手,她好生看了看,覺得自己的女工長進不小,還叫來福海一起看,福海忍著笑自然是好一番夸贊,只是心下卻在想,虧得昭兒年歲還小,再年長幾歲,怕是這手藝打死都穿不出門的。
到得巳時了,芳琴姑姑終于回來了,卻是竹籃里空空的,原來,近幾日距離右江鎮(zhèn)不遠的幾處地方皆遭了流民禍害,今日又是節(jié)下,鎮(zhèn)上百姓怕他們來鬧事,沒一個敢出攤的。赫羽心驚,流民之害已然這般嚴重了么?前幾日,她倒是聽見過陳小黎的娘說起,陳大壯給她的家書中有寫,近來南疆守軍日夜奔波著便是在治理流民,若說先前的流民尚且有幾分忌憚,無奈之下做些明偷暗搶之舉,而今卻是更加大膽了,更有甚者,占山為王,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說起來,皆是因為世道艱難,別無二路。
自從知曉這大涼百姓日子一日難過一日,赫羽雖甚少在芳琴姑姑與福海面前提及過,他二人卻皆知,她心中從未將此事放下過。就如那家住村頭的陳家娘子每日里來送孩子,她便會隨口問幾句,陳大壯身在軍中,知悉的自然比百姓庶民多一些,可也僅此而已了。芳琴姑姑有時想著,那人現(xiàn)下身在何處,她也是知曉的,她若想知曉些王舍城里的變故,也非難事,可她這般固執(zhí)著,還是心里有個坎兒,翻過這個年,到了清明,便又是北正公的忌日了,她雖從不提起過,可每逢那日,她總是悶悶不樂的。
雖然沒有買到新鮮的果蔬,芳琴姑姑也開始張羅起來,她又怕赫羽再多想,便主動拉著她進了廚房,要她一起幫忙,昭兒見娘親頭回進了廚房,也好奇得很,左右不離要做個小跟班,于是,三大一小四個人將小小的廚房擠滿了,赫羽無奈笑笑,當下便也心無旁騖,便與南宮昭邊玩鬧邊做起幫廚來。就這么足足折騰了兩個時辰,待吃過年夜飯,夜色已然傾灑下來。
飯后,平日里這個時候已然寂靜的村子卻熱鬧的很,今日是除夕,不少人家都有守歲的習俗,是以,家家戶戶都要睡的晚些,孩子們自然是等著盼著這一日呢,不但能吃上一年到頭最豐盛的一頓飯,還有壓歲錢可拿,此時,十幾個孩子便就來尋南宮昭玩,他們聚在院子門口的海棠樹下,各自報著自己拿了幾錢的壓歲錢,大有吹噓炫耀之勢,赫羽瞧見了,不禁覺得好笑。
玩鬧了許久,赫羽便教他們都回家去,省得家里的大人擔心,尤其是陳小黎,他家住在村頭,父親常年在軍中,家中也只有母親,赫羽正欲教福海將他送回,卻忽聞村頭異響隱隱傳來。這鄉(xiāng)下不乏野狗,平日里盤桓在村里上下,見了人也不叫喚的,此時卻是成群結(jié)隊地從村頭跑著叫著過來了,沿路叫的人好不心慌。緊接著,便是哭聲喊聲接二連三地傳來了,赫羽聞之心驚,這幅場景和當年她在牧野那處的小寨里所遇無異,定是村里頭來了外人入侵,且若是些亡命之徒,除了錢財之外,還貪心不足,那才駭人。
赫羽教芳琴姑姑與福海守著孩子們在原地,不教他們亂跑。轉(zhuǎn)眼間,已有村民往這邊陸續(xù)跑來,陳小黎的娘儼然也在其中,陳小黎本就擔憂母親安危,此時便跑了過去大叫起來,陳家娘子一手捂住兒子的嘴,來到了赫羽身前,只道大事不好,這些流民哪里是流民,分明就是流寇,要砸要搶不說,還殺人放火,跋扈的厲害。
還有幾個女子隨著陳家娘子身后,分別都找到了自家的孩子,抱著哭著,一個個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村頭已然被堵住了,出是出不去的,耳聽著喊打喊殺聲越來越近,心里更是慌亂。他們在此都是過慣了太平日子的,雖然這半年來別處都不太平,可右江總還是相安無事的,眼下看來,就連這處的丁點安虞也保不住了,人人皆是在哭求,這不太平的勁兒什么時候才能過去。
陳家娘子將赫羽拉到一旁,她終究是跟著當兵的過日子的,見識比其他婦人強些,倒還不至于哭哭啼啼,只是也害怕的緊,手抖得厲害,只見她從懷里摸出了一物,“昭兒的娘,這是我家當家的留給我的,他說若我們這里出了亂子,便將這個放到天上去,要是附近有當兵的,就能趕過來了,你是讀過書的,你瞧瞧,這個怎么給它放到天上去呢?”
赫羽將那小圓柱接過一看,不禁大喜,這正是大涼軍營中慣用的信號彈,也是自炸藥以后最好用的火器了。赫羽一手握住了女子,喜道,“陳大哥可真是個細心人呀!”她話雖這么說,卻也知,軍中之人私用營中軍器,該軍法處置的,這一點,陳大壯想必沒有與家人說明。
陳家娘子聽旁人這般夸贊自己男人,登時便漲紅了臉,好在這黑燈瞎火的也看不見,難為情道,“咳,就是個粗人,他將這物留下,走前教過我如何使得,可我笨得很,又怕用的不好沒了效力,那可不白白費了心思,我估摸著賀家妹子你讀過書,見識一定比我多,便拿著它來與你商量了?!?p> 赫羽手握煙霧彈,道,“姐姐這可真是雪中送炭了?!彼谈:Hト硪恢泓c上了,一手持香,一手持彈,將火星往那引子上一點,接著,一綹火花便似飛一般沖上天際去了,末了還炸成了一團大大的火花,閃了好一會兒,才盡數(shù)熄滅了。
而此時,五十里之外的一眾大涼將士見了,跨上戰(zhàn)馬,便朝著這邊火速來了。
算得今日,韓芻夫已在馬背上過了四日了,小小流寇之患,即便一個個皆是些亡命之徒難纏些,又何以勞動大將軍的大架,眾人私下里也常自納悶,只是,能得大將軍親自帶領(lǐng),也是生平幸事,是以,一個個更是賣力。陳大壯本不是大將軍營中兵卒,卻自行請命,為的便是能離右江更近一些,妻兒都在那處,他又怎能真的不管不顧呢。那顆煙霧彈沖上天際之時,正是他最先看見的,情勢急迫,也還無人追究,小小一個右江怎會有這等東西。
旁人不知韓芻夫心思,天佑還是能猜得一二,這幾日追著一支頗有規(guī)模的流寇往西而來,越追卻越是起疑,若真的良民落難成了賊寇,怎得戰(zhàn)力完全不輸訓練有素的營中將士,從鹽變之事到如今流寇作祟,看來,南澤人是無所不用其極,經(jīng)他們踩踏席卷過的村鎮(zhèn),民怨四起,草木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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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百名流寇自殺進村子起,已過了一個時辰了,他們二話不說,先是將村里的青壯年都一一殺了,又將剩下的老弱病殘趕至村子中央的圓場中,雖未痛下殺手,可那手里長刀上的血跡斑斑好不駭人,村民們哪里敢反抗,甚至連哭泣都不敢大聲,活脫脫是待切的魚肉,唯有心頭默默哀禱,莫要叫這幫天殺的尋到那些藏進林子里的孩子們。
待大涼將士們趕至,夜色已沉,這座邊陲小村落已然尸橫遍野了,紙錢香火味里夾雜著血腥教人不得不哀嘆一聲,還是來得晚了,個個心頭怒火中燒,是以下手更狠幾分。這些南澤人自東而西,混在大涼流民中,將一個南疆攪合成了一團亂麻,當真是好計謀,眼下他們八成是打算血洗這小村子,而后打道回府的,如此,倒是要教他們有來無回。
陳大壯率先便沖進了自家院中,卻見桌上擺著的碗筷還沒收拾干凈,屋中卻無陳小黎母子,當下便哭喊起來,及至從那些僥幸活著的村民口中得知,原來,村中的婦孺幼子早就過了那橋,逃進林中去了,他方才一把抹干凈面上淚痕,料想賊人精得很,只怕早就有人追進去了,那林子雖可藏人,他們卻皆是些婦人孩子,哪里能在這些南澤人眼皮子底下逃脫,暗想此事棘手,忙不迭地去回稟了大將軍。
韓芻夫得知眼前這老兵正是這右江人士,便也猜到了那顆將他們引來此處的彈藥出自何處,此時并不是問責的時候,便就將橋那邊的林子大致方位布局問了,又教這老兵帶路,自己領(lǐng)了人便去了。一行人行至一所小院門口,陳大壯扯起嗓子朝著院里大喊了兩聲昭兒的娘,卻無人答應(yīng),韓芻夫跟在其后聽見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經(jīng)意問了一句,“這家的孩子叫昭兒?”
陳大壯恭敬回道,“昭兒的娘是我們村的女先生,兩年多前才搬來的,她家當家的也是營中人,平日里是她母子二人與兩個仆人住在此處的?!?p> 韓芻夫身形凝住了,心間躍動似是停了一息,接著,他轉(zhuǎn)首過來一字一句地問道,“她叫什么名字?”
陳大壯咦了一聲,卻被那駭人眼神震住了,嘴角抽了抽,擠出兩個字來,“姓...姓賀?!?
飯粥五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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