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羽和陳家娘子帶著村里的婦人幼子一起進了密林之中,初時,他們借著熟悉地勢,歹人們倒是很難尋到他們的蹤跡,可這些人畢竟不是一般的流寇,而他們也盡是些老幼婦孺,時間一長,便被逼得有些無措了。赫羽與陳家娘子一商量,便教眾人分散開來,他們人多聚在一處,一動作起來,動靜頗大,分散之后倒是可以各自尋個可靠的地方躲起來,捱過一兩個時辰總不是難事,若這附近真有將士,還有一線活路。
赫羽四人便與陳小黎明母子躲在一處,他們所在是一處滑坡下的石洞,坡上長滿了茂密草叢,確是個不易被察覺的好地方。陳小黎禁不住疲乏交加倒在母親懷里睡過去了,南宮昭卻睡不著,張著一雙大眼睛看著黑暗中母親的面容,覺得這一幕好像以往也見過,卻又記不清究竟是在哪里。赫羽見他盯著自己的一雙大眼眨都不眨,還道這孩子被嚇到了,便俯身在他耳旁輕聲說著別怕,南宮昭也將小嘴湊到母親耳旁,回了一句昭兒不怕,母子二人不禁相視一笑。
本是一片萬籟俱寂,卻忽而隱隱有孩子哭聲傳來,赫羽心頭一驚,果不其然,正是一個小孩在不遠處邊走邊哭著喊奶奶,赫羽識得那孩子聲音,方才記起他爹娘皆留在了村里,只跟著奶奶進了這林中來,現(xiàn)下想必是祖孫二人走散了,若任由他這么邊走邊喊,遲早要將歹人引來。
赫羽將南宮昭放進福海懷里,低首在他小腦袋親了親,便悄聲爬了上去,南宮昭曉得母親要去做什么,一口娘親還沒呼出聲,便被福海捂住了嘴巴,福海與芳琴姑姑均知曉,她終究是放不下的。
赫羽朝著那孩子的方向去了,果然見那孩子邊抹著眼淚邊走著,這深更野林中,他一個小小孩童又怎會不怕。那孩子也看見了赫羽,驚呼一聲賀先生,赫羽跑到他身前,示意他不可再出聲,又拉起他手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確認四周無人之后便拉著他往藏身之處去了,她先教那孩子滑下坡去,又等了一會兒,正欲自己下去,卻就在此時,不遠處的密林中傳出人聲,竟是要往這邊來了。赫羽不及多想,拔足便向著林外方向跑去,她一人在這林中穿梭,動靜到底小些,可還是沒逃過歹人的察覺,那些人越追越緊,眼看著她是要束手就擒了,忽而,迎面似也有動靜傳來,人聲雜然,當頭一人,正是陳大壯的聲音在喚著妻兒,赫羽大喜,朝著人多的地方便去,她腦中什么想法都沒了,只想跑得再快些,忽而一只大手將她胳膊拽住,她腳下一滑險些跌倒,卻終究沒有摔出去,只是結結實實地撞進了一個懷里。
赫羽撞的有些頭昏,可她知道,這下總是沒危險了,她抓住那人的胳膊站穩(wěn)之后,剛想開口說話,卻覺得此人身上的氣息有些熟悉,那人將她扶住,溫柔聲線從她頭頂上傳來,“別跑了,沒事了?!蹦锹曇粢桓耐衾锏某练€(wěn),顫得厲害,赫羽聽罷,將將沉穩(wěn)下去的一顆心跳得更快了。她終究揚起了頭,明明這林子中沒有一絲亮光,伸手不見五指,她卻將那人面上的復雜神色看的清楚明白,悲苦與狂喜糾纏著,難舍難分。
不遠處的打斗聲傳來,將赫羽的神思喚回,她推開那個懷抱,轉過身慌忙站好,這時陳大壯跑來了,“昭兒的娘,我家小黎和他娘呢?”
赫羽還未張口,便聽見孩子們的喊聲傳來,正是陳小黎跑在最前頭,大聲喊著爹爹,其余的婦人孩子也都紛紛聚過來了,劫后余生,一個個在這黑漆漆的林子里哭成一團。
南宮昭終究年歲小,落到了最后,看到娘親的身影便放聲大叫起來,赫羽下意識地望了一眼身旁的人,那人目光還是未從她身上移開,下一刻,那孩子便撲進了她的懷里,險些將她撲倒在了地上。
“娘,你下次不要再留下昭兒一人了,好不好?”南宮昭一邊哭著一邊說,聽得赫羽眼眶一熱,只將那個小小的身子緊緊地摟進了懷里。
福海與芳琴姑姑二人一眼便看到了韓芻夫,料理完南澤人的天佑趕過來之后自然也第一眼看到了那個被村民稱作賀先生的女子,一聲陛下險些都要叫出了口,一時間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裝作不認識了。
陳大壯被鄉(xiāng)親們圍在中間,村里的百姓少有見到身穿甲衣手持長刃的將士,多少有些害怕,一個個七嘴八舌地向陳大壯問起自家父親丈夫的死活,陳大壯卻難開其口。赫羽見狀,大致也猜到了,搖了搖頭,嘆了一聲,將士們顯然還是來晚了一步,她竟有些慶幸,她的孩兒永遠都不會感受到失去父親的苦痛。
陳大壯儼然成了悲痛欲絕的鄉(xiāng)親們的主心骨,韓芻夫便教他帶著大家先回去。南宮昭此時的困勁兒倒是上來了,抱著母親的腿便要抱抱,赫羽剛蹲下身來準備抱起他,卻見他被一雙長臂撈了起來。
韓芻夫望著南宮昭那張小臉,似是看到了初次所見的他母親的模樣,他頓了頓,幾乎是拿出了畢生的勇氣,說道,“你娘累了,我抱你,可好?”
南宮昭望望眼前人的臉,問道,“你是誰?”
韓芻夫繃著一張臉,如臨大敵般,“我姓韓?!眱H此而已。
南宮昭雖從未見過這人,卻好似并不怕他,便將小腦袋往他肩上一放,算是默許了,韓芻夫在他耳旁輕聲說了一句,“拉上你娘?!?p> 就這樣,韓芻夫抱著南宮昭,南宮昭又一只小手牽著母親的手,三人慢悠悠地走在橋上。天佑領著幾個將士遠遠跟在后面,邊走邊斥罵道,“我說你們幾個,跟在將軍身邊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怎么半點眼力都沒有,方才還爭著搶著要去抱那小孩兒,就你們能?!?p> 一人小聲爭辯了一句,“先前從未見過大將軍主動去照顧什么孤兒寡母,所以便就想代勞,今日這又是怎么了,莫非是...”莫非是將軍看上了那個姓賀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年輕美貌,這山野間還能有這等絕色,是個男人也會起了憐香惜玉之心,也不足為奇。
天佑氣笑了,不想再與他們多說,只叮囑他們走慢點,別又跟得太緊了,轉念一想,他們幾個好像也沒有說錯什么,不禁抓耳嘆了一聲。
赫羽一路任由著南宮昭拽著她的手,那孩子已困的睜不開眼了,她也不想惹醒了他,便不得不挨著那人慢慢走著。方才一陣驚心動魄,此時一顆心倒是落下來了幾分,她忽而覺得有些諷刺,這大涼這般大,而這右江左右不過十里,卻不偏不倚,在此處能遇見了他,她從未期待,卻也并未吃驚。
“流寇之亂都這么厲害了么,須得大將軍出馬了?”
韓芻夫終聽得她開口對自己說話,腳下步子都險些亂了,“并不值一提,我想出來轉轉而已?!边@一路而來,所到之處,他并未對外顯示身份,且任誰也不敢想這數(shù)百將士之寡竟是由著大將軍親自帶領的,流寇作亂這等小事是遠遠犯不著他出馬的,哪怕是南澤人冒充的流寇,也犯不著。
“我觀這些人,倒不像是大涼子民?!?p> 韓芻夫皺了皺眉,“是南澤人在渾水摸魚,先前的鹽患也是他們作為。”
赫羽無聲一嘆,果然。她悄然側首,天邊一線月光打在那人側臉上,記憶里他總是有些冰冷和凌厲的,此時看著,他輪廓依然凜冽,眉眼處卻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溫和幾分,從她離開那座宮城之時,便再也未想過,他二人還能有再見的這一天,會有如同閑話家常般說著家國大事的這一刻。
“那顆煙霧彈是陳家大哥留給他妻子的,雖有違軍規(guī),你也別罰他,他是好心。”赫羽忽而想起了此節(jié),隨即卻又覺得可笑,時至今日,她仍舊覺得,只要是自己開口,他什么都不會拒絕么,忙又說道,“若不得不按軍規(guī)處置,也...”
“我不會追究此事?!?p> 赫羽一愣,“多謝?!彼詾樗诤匏瑢崉t卻是怕,尤其是看著伏在他肩上熟睡的南宮昭,更是怕的緊。
“昭兒?這個名字是你給取得?”
赫羽心頭微顫,待反應過來,覺得他只是隨口問了一句,便道,“是星官占卜算出來的字?!彼龥]說出口的是,這個提議還是北正公堅持的,他說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取名字萬萬不能馬虎。
韓芻夫笑了笑,心道宮里頭那些問卜的星官當真都是些騙人的,可隨即卻又想著,若他們真料事如神,此時在自己懷中安睡的這個孩子又怎會來到世間,他的心里自此又多了一個疑問,只是他卻知道,他此生都等不到這個回答了。
小院的門口處,福海早已掌著燈在候著了,他先前與芳琴姑姑一道,早早回來看看家中一切可都好,此時見著那人抱著南宮昭走上前來,也不知該不該攔下,心道他如今畢竟是大將軍啊,正捉摸間,卻見女子伸手去將已然睡熟的小兒抱了過去,福海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擺明了要將人拒之門外。
“若法令還未改過,大涼的將士未經(jīng)允許,是不得擅自進入民舍的?!焙沼鸹厣碚f了一句,語氣淡淡的,而聞者卻步。
韓芻夫借著微弱的燈火,這才將眼前女子看了清楚,想來是在林中奔波許久,她身上衣衫有幾分凌亂,好好簪起的發(fā)髻有些松散,幾縷碎發(fā)落在素凈白皙的臉上,倒真像個鄉(xiāng)下教書的女先生一般,強忍著笑意,目送著她走了進去。
福海欠欠身,意為送客,卻見那人一直在院門口站著,不似要走的意思,只好清了清嗓子提點道,“韓將軍,這戶人家的小娘子是有夫婿的,鄉(xiāng)鄰們都知道,你若執(zhí)意要守在這里,怕是不妥?!?p> 韓芻夫聞言,面上笑意卻不在了,她本就是有夫婿的,這話哪里又有錯呢?可瞧見那屋中燭火亮了起來,她的身影打在窗紙上,隱隱重重,心頭這數(shù)載的思念猶如翻江倒海,良久,又問一句,“這三年,她在這里過得可好?”
福海嘆了嘆,道,“陛下如今是個尋常女子,過得也是尋常百姓的日子,還請將軍莫要為難。”
韓芻夫笑了笑,“我不為難她?!?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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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江經(jīng)此一劫,村里的青壯年大多不在了,一眼望去,多是老弱婦孺哀傷又無助的面孔,往日里歡騰熱鬧的十里邊陲小鎮(zhèn)終究不見了。大涼將士們則是一邊駐守,一邊幫著當?shù)匕傩諏⒈涣骺軗p毀的屋舍修繕了一遍,百姓們雖不知這些歹人的真正身份,但陳大壯卻心知肚明,只是為了民心安穩(wěn),他竟連妻兒都沒說實情罷了。
一連數(shù)日,赫羽竟都不敢出門去,怕得就是見到一副民不聊生,想她往日里坐在那高位之上,看著各地官員呈報上來的民情奏折,均是國泰民安的說辭,即便是來到了右江這處,所見也是實實在在的百姓安居樂業(yè)的景象,而今一夕之間,這天就變了,若問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何人,除卻她,還能有誰?
這日已是初八了,死去之人的頭七過了,村里的喪葬事宜也算是了結了,只是余下的人總是不能那么快從喪夫喪子的哀痛中走出來的。分明是人間慘景,小院里外卻是春意融融的,南疆便是如此,一進正月,暖春便迫不及待地來了。
赫羽坐在小院里,漫不經(jīng)心地吃著芳琴姑姑剛做好的粥,南宮昭則在小院一隅玩著手里的小木劍小木馬。他總歸年歲小,那夜又受了驚嚇,這一連幾日也不再像往常一般跑出去尋其他玩伴玩耍了,倒也有些百無聊賴。
赫羽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碗筷,出聲將孩兒喚了過來,再伸手將其攬到了懷里,她這幾日心神不寧,對孩兒的照料也少了許多,就連夜里都是芳琴姑姑伴著入睡的,此時回想起來,倒有幾分慚愧來,便將孩兒一雙小手握在掌心里,輕輕摩挲起來,“昭兒,這幾日娘身子不適,委屈你了?!?p> 南宮昭笑了起來,“娘身子不好,休息了幾日,可好些了?”
赫羽摸摸他的小腦袋,點了點頭笑道,“好多了。”
母子二人正閑話幾句,院外卻來了不少村民,除夕那夜遭遇一場,這右江余下的老幼婦孺自然是將她這位賀先生視為了支柱,以前只道她一介女子仗著會識幾個字便要為人師,倒也少有人放在眼里,而今見她臨危不亂,更有幾分舍身不懼的膽識,不由得不教人另眼相看了。
赫羽將他們一一請進了小院,問了幾句,便清楚了他們的來意,他們這是要去村外不遠處的營中答謝那夜前來搭救的將士們,瞧著一個個手里還拎著果蔬米肉,赫羽也不忍說,大涼將士是不可擅自收下百姓一針一線的。
村民們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右江這處偏遠的很,少有將士來此巡邏,若放至以前的太平世道,百姓們倒也樂得無人打擾,可眼下來看,邊患不是一夕間能消弭的了,若能請下將士們來此鎮(zhèn)守,才教人放心。陳小黎母子儼然也在其中,他們則更是有著一份私心,若是陳大壯得已留守此處,那他們日后自是不必再與最親的人分開了。
赫羽經(jīng)不住他們央求,只得應了下來,當下里簡單梳洗一番,便與一行村民往村外去了,她本意是不打算帶著南宮昭的,可那孩子在家中悶了好幾日了,哪里肯依,福海便將他帶上隨著一道去了。
將士們將營帳扎在了村外不足五里的一片水邊,百十來個簡單帳篷只以布幔和少許毛皮搭成,想也知道,他們并未想過會在此地扎下營來。將士們已在此處駐扎數(shù)日了,與這附近的村民也漸漸熟絡了,此時再見這領頭的女子姿容秀絕,氣質出塵,再聽她甫一開口,清澈柔軟,不卑不亢,守營的幾人面面相覷,心頭卻是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這幾日營中悄然傳開的一事來,那夜大將軍親自護送一對孤兒寡母回了家去,還站在人家院外久久不舍離去,若真是當前這女子,這傳聞八成當是真的,這么一想,忙不迭地通報去了。
陳小黎母子緊隨著赫羽身后,陳家娘子見她身在軍中,周遭皆是些身佩長刃的將士,卻兀自氣定神閑,邁著步子不緊不慢,好似在逛自家花園般,不禁又對她那位從來只有聽聞未曾見過的夫君多出幾分好奇,能有這等氣魄的娘子,想必也不是什么普通將士,沒準便是個千夫長呢。
身為主帥,韓芻夫的軍帳并未比其他將士們的好上多少,他也非貪圖享受之人,眾將士于他這一秉性早已知悉,而非但無人敢以此來輕視于他,相反,于他的命令,從無人質疑。此時的主帥帳外,早已有人在候著了,正是天佑,他走到女子身前,便要去行禮了,慌忙克制住了,拿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來說道,“我家將軍營帳狹小,你們有何要說的,便選一人進去說便好。”
飯粥五斛
隱隱重重,我也不知道本來有沒有這個詞,自己造的,并不是錯別字,想表達的意思是隱隱約約又重重疊疊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