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幕間·艾瑪
她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
這里一定是地獄,或者是某個與之十分接近的地方??諝鉁啙幔林氐孟袼?。每次呼吸都會讓她體內(nèi)微弱的麻木感變成刺痛。
艾瑪·佩吉躺在某個靜得像墳?zāi)沟牡胤?,唯有自己微弱的喘息聲在黑暗中回響?p> 她的頭腦一片混亂,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兒的。
不,其實她記得……前一刻,她還在某個安靜的走廊中,坐在某個長椅上,等待某件事的結(jié)果……
接著整個世界突然變成了一團火,一切都變得明亮而刺眼。艾瑪不知道最先擊中她的究竟是那聲巨響,還是從天而降的落石。
是爆炸。
她記起來了。
她帶著那些調(diào)查報告來見尤文斯大佬,然后黑夜公爵的宮殿突然爆炸了。
恐懼和疼痛隨著記憶而來。艾瑪立刻意識到自己有多幸運,同時又察覺到自己有多無助……
她從爆炸中幸存,卻被活埋在瓦礫和碎石之下。
艾瑪試著移動手腳,結(jié)果剛動了一下,劇痛就從四肢傳遍全身。
左側(cè)的疼痛最為強烈。她咬緊牙關(guān),然而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流進臉上的傷口中,傳來陣陣灼痛。
嘴里又干又澀,呼吸帶來的刺痛變得越來越強烈。
她現(xiàn)在徹底醒了,卻什么也做不了……爆炸發(fā)生時,她正在宮殿的第三層。
換句話說,她被埋在了兩層樓的廢墟之下。
如果說從爆炸中幸存需要用掉她一輩子的好運,從這里逃出去又需要什么?
艾瑪只想尖叫,卻連吸氣的力氣都沒有。
咔噠,咔噠。
她立刻楞住,以為自己聽錯了。但那聲音真的越來越近。是腳步聲。有人就在她附近,而且正在設(shè)法清理路上的碎石。
艾瑪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她得發(fā)出些聲響,讓那個人知道這里還有幸存者。但她實在一點力氣都沒有,除了呼吸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四肢軟綿綿的,仿佛已經(jīng)融進了碎石之中,變成了它們的一部分。
她絕望地聽著腳步聲逐漸走遠。
黑暗籠罩在頭頂,這里似乎就是她的墳?zāi)沽恕?p> 然而腳步聲突然停了下來,那人轉(zhuǎn)了個身,朝她的方向走來。腳步聲在她身前停了下來,接著她聽到了挪動石塊的聲音。
一縷光照進了黑暗中。如果還有力氣的話,她肯定已經(jīng)喜極而泣了。
“小姐?女士?”一個男人的聲音問,“你還活著嗎?”
她吃力地發(fā)出微弱的呻吟。
“太好了……稍等一下,我馬上救你出來?!?p> 那人挖得很小心,顯然是怕破壞掉碎石堆的穩(wěn)定。她耐心地等待著,這輩子大概都沒有這么耐心過。
等她終于看到救下自己那個人的臉時,恐懼卻又回來了。他長著一張平凡的臉,光禿禿的腦袋上只剩下兩條眉毛。他朝她微笑,然而滿嘴的鮮血卻讓笑容顯得格外猙獰。
“別擔(dān)心,”他說,“你得救了。我是個醫(yī)生?!?p> 他很快挖開艾瑪身邊的碎石,將她從廢墟下面拖了出來。艾瑪疼得不住顫抖,恐懼讓她抖得更厲害。
但那人好像真的是個醫(yī)生。他從不知道什么地方摸出了一個醫(yī)藥箱,熟練地取出了紗布、繃帶和夾板。艾瑪還聞到了一股消毒水的氣味。
他簡單檢查了一番,接著點點頭,“左臂骨折了,”他自顧自地說,“不過不是很嚴重??磥硭綍r你的位置很好,沒被太重的石頭砸到?!?p> 呼吸到新鮮的空氣讓她恢復(fù)了一些力氣,至少能發(fā)出聲音了,“我……我有沒有……”
“什么?你說什么?”
“……我有沒有……”她又開始流淚,“……我感覺不到我的腿了?!?p> “哦,這個啊?!彼致冻鲅芰艿男θ荩皠e擔(dān)心,至少還連在一起。如果你很想知道,咱們可以做個實驗。就比如這樣——”
她感覺右腿傳來一陣刺痛,忍不住呻吟起來。
“好,不錯,看來只是暫時性的?!贬t(yī)生一臉慈愛地看著她,“諸神憐憫,你可真是太幸運了?!?p> 艾瑪完全不覺得被壓在廢墟里能算幸運,但她實在沒力氣反駁,只好擠出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
醫(yī)生為她固定了骨折的左臂,接著又用消毒水幫她擦了擦臉。酒精滲進傷口,艾瑪疼得一陣畏縮。但她沒讓自己發(fā)出尖叫。
“腿感覺怎么樣?能動了嗎?”
“……不能!”她強忍著劇痛,咬牙切齒地說。
做完緊急處理后,醫(yī)生在她腦袋下面墊了一團破布,看上去像是窗簾。“你在這兒躺一會兒,好嗎?我不能自己挪動你,得找人來幫忙?!?p> 艾瑪抬起頭看著他,她正處在疼痛剛剛有所減緩的恍惚狀態(tài),“好。”
他很快離開,不久后又帶著一個棕色頭發(fā)的男人回來。那個男人又高又壯,在身后拖著一支用門板做的簡易擔(dān)架。
“動作輕點,她可能有輕微的腦震蕩?!贬t(yī)生跟棕發(fā)男說。后者不屑地哼了一聲,但他把艾瑪搬上擔(dān)架時,動作確實很溫柔。
他們合力抬起擔(dān)架,帶著她穿過已經(jīng)化作廢墟的走廊。宮殿的一部分外墻在爆炸中塌了,但卻奇跡般地維持著結(jié)構(gòu)。透過外墻的缺口,艾瑪看到了宮殿外的城區(qū)。濃煙正從廢墟之間緩緩升起,如同伸向天空的黑色手指。
“諸神啊……”恐懼攫住了她,“拜托,我要去那邊?!彼粤Φ刂噶酥肛毭駞^(qū)。
“你哪兒也不能去,”醫(yī)生說,“你現(xiàn)在連站都站不穩(wěn)?!?p> “你不明白,我女兒還在那里!”
“我確實不明白這個。但我明白如果現(xiàn)在把你放下,你只能爬著前進?!?p> 雖然很不愿意承認,但艾瑪知道他說得對。她才剛被救出碎石堆,現(xiàn)在連說話都會疼。拖著這樣的身軀肯定走不遠,更不用說去找女兒了。
夜星……
“我丈夫,你們見到我丈夫了嗎?”
“我們咋知道誰是你丈夫?”棕發(fā)男納悶地說。
“他叫夜星,為尤文斯大佬工作。我剛剛來的時候和他在一起,但爆炸發(fā)生之前我們剛剛分開……”她突然又感到一陣恐懼。
如果夜星沒這么幸運呢?如果他已經(jīng)……
不,你現(xiàn)在不能這么想,她告訴自己,你得堅強起來,為了你丈夫和你女兒。
棕發(fā)男搖搖頭,“如果爆炸時他和尤文斯大佬在一起,那他很可能已經(jīng)——”
“閉嘴,斯提爾!你他媽要是不會說人話,就別說話。”醫(yī)生厲聲打斷他,“聽著,夜星夫人,我們確實認識你丈夫。他是尤文斯大佬的調(diào)酒師,對不對?”
艾瑪點點頭。
“那咱們說的就是同一個夜星了。爆炸發(fā)生后,我們沒見到他。目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尤文斯大佬的瞭望室已經(jīng)被炸上了天。我很尊敬咱們的黑夜公爵,也很感激他給了我這份工作,但恐怕我的效忠對象已經(jīng)從他本人變成了他女兒?!?p> “……我不想知道這些,”艾瑪輕聲說,“你們真的沒有夜星的消息嗎?”
“我說過了,爆炸發(fā)生后,我們沒見過他。在這種時候,沒有消息或許就是好消息。”
她無力地躺在門板上,腦子里亂糟糟的。夜星生死未卜,萊芮還在貧民區(qū)的家里。在這么遠的地方,艾瑪看不到那座公寓樓的情況。
不能猜測,不能胡思亂想。你知道該怎么辦,艾瑪,你以前也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冷靜,思考,恢復(fù)體力,等待時機……
“請你盡快治好我,醫(yī)生?!彼f,“我的家人可能有危險,他們需要我?!?p> 光頭嘆了口氣,“善意地提醒一下,夜星夫人,我是個醫(yī)生,不是巫師。我沒法讓你骨折的手臂立刻痊愈,你可能得休息好幾周才能康復(fù)?!?p> 她看了看被固定在胸前的左手,醫(yī)生綁繃帶和夾板的手法看上去很嫻熟。她知道自己很幸運,或許太幸運了點。從那樣的塌方中幸存,而且只是折斷了一只手。她的腿也在逐漸恢復(fù)力氣,麻痹感正在一點點減退。
但她的家人能有這么幸運嗎?
“我不需要這只手也能去廢墟里找人?!彼f。
“那你搬得動石頭嗎?”
“所以我需要你們的幫助。幫幫我吧,先生們。”
醫(yī)生看了她一眼,但是什么也沒說。
走廊拐了個彎,他們來到一座空曠的大廳。這個房間也沒能從爆炸中幸免,一半已經(jīng)埋在了廢墟里,另一半的空地上則安置著一些幸存者。
幾乎每個人都像用灰塵洗過澡一樣臟,而且形容憔悴,看上去不比死人強多少。艾瑪正要同情大家,隨后意識到自己肯定比他們更臟。
但她畢竟是貧民區(qū)長大的姑娘,這種災(zāi)難還嚇不倒她。而且生下女兒之后,她已經(jīng)變得比以前更堅強了。
“在這兒休息一下吧,夫人,”醫(yī)生和棕發(fā)男把她的擔(dān)架放在地上,“我得先去照看其他人,過會再回來看你?!?p> 艾瑪拉住他的袖子,“如果你看到我丈夫——哦,我的天!夜星,你弄疼我了!”
不知道從哪沖出來的夜星緊緊抱著她。聽到艾瑪?shù)谋г购?,他稍微松了松擁抱的力度,接著又開始不顧一切地吻她。
“行了,別鬧了,大家都在看呢!”艾瑪推開他說。
“都跟你說了,她不會有事的。”站在一旁的威爾·尤文斯疲倦地說。他看上去也糟透了,衣服上全是劃痕,但他本人似乎沒有受傷。
“威爾少爺,需要我?guī)湍銠z查一下嗎?”醫(yī)生問。
“我沒事,不過我需要你去那邊看看我姐姐,她的頭上裂了個口子。”威爾說,“盡你所能救救她,拜托了?!?p> 醫(yī)生朝他鞠了一躬,隨后帶著棕發(fā)男人快速離開。
艾瑪看著尤文斯大佬的兒子,看來現(xiàn)在這里是他管事了?!拔乙x謝你照顧我丈夫,尤文斯閣下?!?p> “事實上,是他保護了我?!蓖柶>氲匦α诵Γ八袥]有在你面前表演過把水變成酸液的把戲?我當時被困在石堆下面,結(jié)果他居然用一杯水把我救了出來?!?p> “你居然還能做到這個?”艾瑪驚訝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至少我以前從沒這么干過?!币剐钦f,“調(diào)酒師通常只能把水轉(zhuǎn)化成無害的其他液體,我的導(dǎo)師也是這么告訴我的?!?p> “也許他是有意向你隱瞞的,”艾瑪說,“但現(xiàn)在不是談?wù)撜{(diào)酒師能力的時候。貧民區(qū)也爆炸了,咱們得去找萊芮,你女兒……”
夜星轉(zhuǎn)身看了看威爾,“我得離開一會兒。”
“現(xiàn)在不行,”年輕的尤文斯搖了搖頭,“這些傷者還指望你提供的凈化水呢。清洗傷口需要水,清潔的飲用水也所剩無幾。如果你現(xiàn)在離開,這里的人就會失去水源?!?p> 夜星沉默地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
艾瑪從沒見過這兩個脾氣溫和的男人之間的關(guān)系像現(xiàn)在這么緊張過,一邊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另一邊則是為了他的責(zé)任。
“我現(xiàn)在還沒有力氣走,”她打破沉默,“給我半小時休息一下,然后咱們再出發(fā)。在這期間,夜星可以幫你們制造足夠多的凈化水,但等我恢復(fù)體力之后,他得跟我走?!?p> 威爾·尤文斯看向她,最后點了點頭,“好吧,夜星夫人,就照你說的辦。我還會問問有沒有志愿者愿意幫你們?!?p> 她感激地點點頭,接著全身脫力地躺在門板上。萊芮,她心想,求求你千萬別出事啊。
艾瑪·佩吉二十七年來從沒向諸神祈求過什么,現(xiàn)在卻開始默默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