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株雪

4.林小寒:自古以來(上)

株雪 晏謹子慬 4034 2021-01-29 15:07:04

  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已經(jīng)可以云淡風輕地把這一段起伏當作往事,我仰頭望向皎白的月。

  這歲月,就仿佛這月光一般,皎皎如雪,又將萬種風采,百般波瀾收納其中。

  無怪乎,那么多首自古以來,都或贊頌、或品評。

  ——林小寒

  林小寒把宿舍打理好以后,長出了一口氣,她總算是成功踏進大學的校門。

  自己這算是解脫一半了吧?

  對于歷史,她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去考證,只是每當看到那個干瘦卻寫滿了獨斷專橫的身影,她總會想,那么多的自古以來,究竟是誰寫的呢?

  有時候覺得好笑,笑執(zhí)筆者的片面武斷。

  有時候又滿心憤恨,不平著捉刀人的謾語。

  有時候又不免惆悵悲哀,不免思索,某些論道,究竟是如何,壓過所有人的聲音,以至成為所有人的信仰的呢?

  她罵父親腐如朽木的腦袋,罵著罵著,又覺得可悲,竟平生同情。

  什么道理!反倒是從不在意別人情緒的人,更能堅信自己所信了!

  林小寒甩甩頭,打開手機,想七想八的做什么,前兩天找到的兼職,今天可以去報道了。

  /

  可惜了,被眾生崇拜的蒼天,并沒有讓每一個遭遇如此困境的人,如同自己一般幸運。

  比如那個默默收拾好一切,卻把學習材料整整齊齊摞在抽屜里的姑娘。

  如果不是桌上貼著的,寫著“希望能對大家有所幫助”的紙條,就好像她只是請了一天假似的。

  比如那個張揚的、明媚的,閃爍在紅榜上有如明星的名字,在某一個清晨,悄然褪色。

  空蕩蕩的桌子,后來被挪作他用了。

  后來,有風捎來流言,說她用紅綃寫下的抗議,在巷末的榕梢,飄蕩。

  林小寒莫名覺得班里的同學對于這樣的事情多少有些冷漠,是學業(yè)繁忙的緣故嗎?

  還是這些案例,不夠親近呢?

  /

  她有一個姐姐,僅比她大一歲,叫林小雪。

  沒錯,她倆的名字,就是翻日歷起的。

  林小寒常常在想,是不是在父親眼里,不能換錢回來的話,女孩子做什么事,都是在浪費時間。

  畢竟他總是當著她們的面抱怨,義務教育花了他多少多少錢,一副對她們恩重如海的模樣。

  “放在古時候,生了女孩都直接扔掉的!”父親振振有詞。

  林小寒不屑地努努嘴:“什么都和古時候一樣,那還要現(xiàn)在干嘛?”

  小時候,林小寒的叛逆必然會遭到父親的暴打,所以她早早學會了上躥下跳地躲避鞭子或者拖把。

  父親習慣用暴打讓人屈服,可惜了,在這方面,林小寒可以說是愈挫愈勇。

  你打我,我就跑,我跑不過你,我就一個人悄悄去練,因此運動會上,長跑短跑比賽林小寒都沒少拿獎。

  行吧,你力氣大,你打人疼,林小寒便練起了俯臥撐,到后來甚至能抄起掃把和父親對著杠。

  也許疼痛會讓有的人蜷縮起來,可惜那人不是我林小寒。

  姐姐初三畢業(yè),義務教育階段就要結束了。

  父親還沒有等林小雪拿到畢業(yè)證書,就開始找媒人了。

  雖說適婚年齡法律是有規(guī)定的,但是他覺得,都這么大人,只要雙方都同意,也沒有人會去告他們。

  于是信息課上,林小寒悄悄打開了瀏覽器。

  可是媒人推薦的男人,父親都不滿意。

  父親七挑八揀,后來連媒人都覺得煩了,甩下一句“你家女兒,才初中畢業(yè),長得也不好看,有人要不錯了”,便氣沖沖地表示這活我干不了。

  父親想了想,自己女兒是長相一般,這個似乎沒辦法改變,數(shù)落了一上午母親沒有好相貌,然后才憤憤地決定讓林小雪繼續(xù)讀書。

  “你自己長什么樣自己不清楚?”林小寒嗆道。

  父親說:“我讓你們繼續(xù)讀書,是為了你們以后找戶好人家?!?p>  一副恩重如山的模樣。

  林小寒當即又嗆:“來提親的都又老又沒錢吧?”

  然后父親反手抄起了掃把。

  母親拉著父親,姐姐攔著自己,才沒又打起來。

  姐姐性子像母親,溫柔內斂,而且軟弱;而她,偏偏把父親的性格承了十一成。

  當然,她和父親都不承認彼此性格相似,拒絕合作與妥協(xié)是他們唯一的默契。

  有了林小雪的先例,林小寒倒是順利地初中畢業(yè)了。

  好不容易高中快讀完了,父親又開始堅決反對她們去讀大學。

  他說,聽鄰居說,大學一年學費少說大幾千,而且大學里學不到什么東西。何況女孩子,又不需要多高的文憑,只要會做家務、能生孩子就可以了。

  有時候都不知道學費和女孩子哪個才是重點了。

  林小寒想著,聳聳肩:“哪個鄰居?他上過大學嗎?怎么我同學上了大學的哥哥姐姐都告訴他們大學是個好地方?”

  嗆自己的爹幾乎已經(jīng)成為林小寒的條件反射了。

  父親也條件反射地去摸掃把。

  姐姐的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是八月一號。她考上的,是全國一流的大學,林小寒只要想想這個學校的名字,都要流口水。

  可是父親還是那么一套說辭。

  面對他從一開始的“講道理”到威逼“利”誘,林小雪始終低著頭、雙手緊緊拿著錄取通知書,一副不想放棄的模樣。

  父親忽然胸中怒火一騰,一把奪過了姐姐手中的錄取通知書。在一邊的林小寒早已按捺不住,看父親這個樣子,心想終于不用忍了,箭步上前奪過了錄取通知書,又拉起愣在原地的姐姐,往屋外跑。

  林小寒拉著林小雪狂奔,臉色十二分難看。

  “你要去哪?”林小雪發(fā)現(xiàn)她對林小寒跑的路線很陌生。

  林小寒停下了:“不知道。”

  “你剛剛……有點太沖動了?!绷中⊙┫乱庾R道,這樣的委曲的勸慰她太熟練了。即使她心里很感動,即使她心知這話容易把林小寒惹炸。可是她就像在矮檐下長大的樹,早已無法伸展了。

  林小寒雙手環(huán)胸,喘著氣,難得沒有動怒:“我不想讓你的前程毀在他們手里?!?p>  “你可以去讀大學了,可以讀你最喜歡的文學系,當個老師也好,做個編輯也好,或者你可以潛心研究你喜歡的詩歌,這些都比做家庭主婦強得多。”

  “你那么優(yōu)秀,你那么厲害!你不用害怕他,你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到以后,你功成名就你可以把你的收入你的成就拍在他臉上,告訴他,他不配給你制定的人生!”

  “你就拒絕他,你就去讀你的書,做你想做的事情!其他的,都給我?!?p>  林小雪含著淚輕輕點頭,可是她的眼淚分明在說,她的靈魂已經(jīng)被拴住了,她掙不開了,她逃不掉了。

  林小寒伸手抱住淚流滿面的姐姐,她很不安,她很擔心,擔心這一切,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她的擔心成真了。

  姐姐當著全家人的面,親手撕碎了,她拼命三年才換來的,希望。

  她沒有哭,甚至不像往常一樣滿面愁容。

  她甚至微微笑著。

  笑著迎接噩夢。

  林小寒沒有去姐姐的訂婚儀式,她覺得自己有可能當著那個來提親的混小子的面和父親打起來。

  或者順手收拾那個膽敢覬覦自己姐姐的混小子。

  /

  對于姐姐的妥協(xié),父親非常滿意,在之后的一年里,便時不時地拿起這件事和林小寒“講道理”。

  林小寒自己都驚訝自己能成功保持了一年的“馴化成功”假象的耐性,竟也能在偽裝的平和之下,安靜度日。

  盡管那些話,根本就沒有從她的左耳朵進去,每當父親開始侃侃而談,她就開始在心里默背單詞。

  一年終于熬過去了,林小寒的高考成績同姐姐的一樣令人矚目。左等右等,終于等到那一張通往自由的“船票”,她拎起早已偷偷準備好的行李,搬了出去。

  她找到了小鎮(zhèn)的權益中心。

  那里有個慈祥的阿姨。

  “真希望,不要再有人,被本不該出現(xiàn)的難題困住啊?!卑⒁痰纳袂橛行澣?,隨后緩過神,鼓勵道,“年輕人,加油啊?!?p>  阿姨教她去聯(lián)系、去尋找,她辦了助學貸款,早早打算好了,去到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城市,找一間小屋,作為臨時的住所。

  阿姨說,像你這樣境遇的女孩,我見過太多了,真的很可惜,她們沒有像你這樣堅持下來。

  而林小寒,五味雜陳,只有微笑著,連連致謝。

  /

  所以林小寒說,自己解脫了一半。還綁在身上的,是她的“債務”。

  你們給我的,不論是好是壞,我都會,加倍奉還。

  林小寒走在操場上。

  這所大學,雖然并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所,但也不是太出乎自己的意料。

  高中時候和舍友矛盾很多,這導致林小寒到了大學以后也不喜歡和舍友待在一起。她在心里自比孤狼,而且與族狼不同,是即使身處寒冬也絕不和同伴抱團的固執(zhí)而孤傲的狼。

  大中午的,操場上只有林小寒一個。

  不知為何,她喜歡曬太陽,甚至陽光的暴曬對她來說也不算是煎熬。

  然而這并不代表她不會中暑。

  更何況,這座城市的太陽比繁木鎮(zhèn)的太陽大得多,天氣也悶熱得多,即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月下旬。

  在操場上晃了一個中午之后,林小寒就開始頭疼、想吐。

  回到宿舍,她趴在桌子上。

  忽然一個舍友遞過來一瓶藿香正氣水。

  林小寒沒看清她遞過來的東西,只感覺有一個影子閃到她面前,于是一驚,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

  “你……你對酒精過敏嗎?”那個舍友愣了許久,怯怯地問。

  是莞諳。

  “呃,不是……但是,不用?!绷中『闪艘豢跉?,但言語里仍透著不信任。

  莞諳訕訕地縮回伸出的手:“我看你中午在操場上走了很久,回來又一直趴在桌子上,就以為你中暑了……”

  “哦,沒事,謝謝了。”林小寒淡淡地回答。

  干嘛要解釋。

  我中午在哪,身體怎樣,又關你什么事?

  林小寒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但她不想別人同情她或者對她做什么。

  因為大多數(shù)人知道她的故事之后,不是同情,就是幸災樂禍。

  她受夠了。

  遠遠的,有事吱一聲不就好了?

  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

  “誒!過來!我跟你說件事!”高三的一天中午,她關上床簾,躺在床上午休,迷迷糊糊地聽到一個舍友跟另一個舍友講話。聲音不輕,大概是不知道林小寒正窩在床上休息。

  “什么事啊?”另一個舍友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林小寒的姐姐也嫁人了?!?p>  這句話被舍友放輕聲音吶出的一瞬間,林小寒猛地清醒了。

  “?。克憬悴皇沁€考了所不錯的大學嗎?怎么就嫁人了?”

  “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爸媽從她們出生就盼著她們嫁人了,哪里會讓她姐姐上大學?”

  “這就是傳說中的命不好吧,”另一個舍友插話,語氣中竟還透著幾分笑意,“有的人,就是考得再好都沒用?!?p>  同宿舍近三年,林小寒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家長里短的事情,早就成為舍友茶余飯后的談資。

  “我看啊,估計她……”

  林小寒不是會忍的人,當即猛地翻身坐起。

  宿舍的床不是很穩(wěn),被她這一大動作震得晃得厲害。

  后來,就不僅吵了一架。

  林小寒不是諸葛亮,沒有舌戰(zhàn)群儒的功力。

  班主任多少知道些情況,匆匆大事化小。

  畢竟熟悉她脾氣的人都知道,她壓制了多少怒氣才沒有抄起板凳。

  從此,學校里的避風港成為了燙足的炮烙。

  她嘗試過申請換宿舍,老師也沒在換宿舍這件事情上刁難她。

  但是換了與沒換,沒有區(qū)別。

  所謂同學,約好了似的,齊齊地以某些事情為劍刺向她。

  明里暗里、若有意若無心的暗諷和挖苦,似乎都直指著一個目的——擊垮她。

  可惜林小寒是個彈簧式的人物,你越是打擊她,她反抗越狠,一時間,其他人似乎容不下她,可也拿她沒有辦法。

  到最后,她索性成了一座直刺云空的孤峰,冷以待人,任流言蜚語嚇退庸人。

  “你還好嗎?”終于有一天,趁著午休,教室里沒別人,同桌槐殊猶豫著向她開口。

  林小寒從未把自己的委屈告訴這個本就交之甚少的同桌,但近來,風波在同學之間愈演愈烈,想來他也略有耳聞。

  “沒事。”林小寒看了一眼他略帶擔憂的眼睛,別過頭去。

  微弱的觸動讓她心悸不已。

  “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管不住別人的嘴,”槐殊似乎很認真地編排了語句,試圖安慰她,“但不管別人說些什么,我們的行為為自己負責就好?!?p>  確實,人是管不住別人的。

  林小寒管不住她的父親。

  管不住那些爛嘴。

  但這些事情,此時林小寒不想提。

  她低頭看著課本,似乎能看到隔壁欲說還休的猶豫。

  好像佇立孤頂,在茫茫云海中忽然瞥見一抹善意,她無法窺見那善意的全貌,她糾結著它的真?zhèn)?,為是否接受它而躊躇不已。

  于是林小寒沉默半晌,終究還是笑笑:“哈哈,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哲理……”

  “他們也將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總有一天?!被笔馑坪蹩创┧膹婎仛g笑,語氣依舊平淡而堅定,“終有一天,時間會給他們帶來最慘痛的代價?!?p>  最慘痛的代價嗎?

  但如果我們看不到,如果我們會覺得那樣的報應不算什么,代價,還是代價嗎?

  而我們,還要含著冰涼的淚水、用力擠出微笑,去包容、去迎接讓我們遍體鱗傷的生活?

  最喜歡抬杠的林小寒沒有抬杠,她沉默著,看著一滴晶亮的淚暈開剛寫下的“解”字,身側好像泛起有些無措的氣息。

  兩個不善言辭的人聽著一滴一滴,落雨的聲音,放輕自己的呼吸,在走廊遠遠喧鬧起腳步聲之時,他默默打開一包紙巾。

  /

  莞諳杵在一邊看著林小寒,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該怎么做。

  林小寒皺著眉,輕度的中暑和翻騰的回憶讓她難受得很,正想著索性借著心情煩躁,沖莞諳發(fā)一通脾氣,另一個舍友佟暖突然大叫:“莞諳快來!快來看!”

  “啊?看什么?”莞諳一個激靈,忙跑到佟暖身邊。

  佟暖指著網(wǎng)頁上的漫畫:“這段好有意思哦!”

  四個人相處不到一個月,林小寒已經(jīng)看出佟暖的通透練達。

  佟暖早早大概了解了各個舍友的脾性。

  莞諳軟弱木訥,面對他人的情緒變化,常常不知所措,卻心性善良;而林小寒性格孤僻冷傲,在別人對她表示關心的時候反而會發(fā)火。

  而林小寒體會到了佟暖的玲瓏婉轉,她應當料定,如果莞諳再在小寒旁邊待一會兒,一準被林小寒罵一頓。

  因此才笑道:“一個人看漫畫真沒意思,莞諳你陪我看吧!”

  “嗯?好啊?!陛钢O不懂太得拒絕別人,即使自己對漫畫沒有太大的興趣,依然專注地看起來。

  林小寒并不想給佟暖下一個八面玲瓏的定論,她的溫柔委婉卻總是提醒林小寒小心背后。

  罷了,只希望她們看漫畫的時候安靜些好。

  出乎林小寒的意料,二人看漫畫時安安靜靜,沒有議論。

  林小寒長出一口氣,從自己抽屜里拿出解暑的藥,喝了一瓶。

  喝完藥,又趴了一會兒,才好了點。林小寒直起身子,翻開書,打算預習一下明天的課。

  /

  大學語文?

  真無聊啊……

  不知道姐姐為什么會喜歡。

  林小寒皺了皺眉,換一本吧。

  /

  “該吃飯了,走吧!”佟暖今天說話特別大聲,生怕莞諳聽不見似的。

  林小寒思路一斷,抬手揉了揉眉心。

  “小寒……去吃飯嗎?”路莞諳問道,語氣有點猶疑。她害怕林小寒突然生氣。

  “不了?!绷中『淅涞馈?p>  “需要我們幫你帶飯……”

  “不需要。”

  “好吧,那我們先走咯,拜拜!”佟暖無奈地一攤手。

  林小寒“嗯”了一聲。

  /

  拜托了,別讓我想起來。

  /

  高中伊始,舍友約定好每天一起吃飯,同進同出。

  林小寒也沒有想到,原來自以為深厚的友誼,早已貌合神離。

  諷刺,諷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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