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林小寒:自古以來(下)
到現(xiàn)在,林小寒很難下定決心去信任“別人”。
曾經(jīng)向全世界宣告的朋友啊,并沒有真正把她當(dāng)朋友。
朋友之外,她也極難托付,除了自己以外的“別人”。
她不知道,所謂父母是否真心當(dāng)她作女兒。
她不忍心,讓真心照顧她的姐姐,承受她帶來的麻煩。
她心疼過,權(quán)益機(jī)構(gòu)阿姨眼中閱盡千帆的痛惜。
她慨嘆過,同桌男孩靜默之下的堅忍。
所見的,所聞的,織成一條紅綃,披作蓋頭,將她嫁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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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難得的孤獨,林小寒靠著椅背放空了自己。
可惜就連難得的清凈某人也要打擾。
話說,在姐姐定親之后的許多事,林小寒都是半瞞著父親的,直到后來,她換了手機(jī)號,隱匿到另一片鬧市。
因此,父親應(yīng)當(dāng)是只知道自己離家出走,去了某所不知名的大學(xué)。
也因此,近來第一次接到,早早備份到通訊錄的號碼之來電時,她驚出了一背的冷汗,更是自動腦補(bǔ)上新聞、影視里那些瘋狂、恐怖的情節(jié)。
更別說她拒接電話以后,接連收到的的措辭極惡劣的短信了。
林小寒嘆了口氣,接?
她還是心軟了。
“喂?”
“你人哪去了?”父親毫不客氣。
“學(xué)校啊?!边@語氣林小寒聽了十多年,過去是一聽就炸,此時雖不在對面,卻更想針鋒相對一番,因而,故意換了毫不在意一般的語氣。
“回來!我說了你能去上學(xué)嗎?”
林小寒就掛了電話。
真是的,接什么接!
然而,對面好像生怕錯過了這個機(jī)會,她就再不可能在手機(jī)邊上一樣,電話一個接一個,林小寒單單掛電話都掛得疲累煩倦了,一氣之下,索性把父親的電話號碼拉進(jìn)了黑名單。
清靜了沒幾分鐘,一個陌生電話打了進(jìn)來。
“喂?您好?!绷中『恼Z氣比剛剛好了很多,甚至可以說是親切友好。
即使這個號碼可能是什么推銷或者某某中介。
林小寒甚至有點想聽,通訊公司的小姐姐用甜美的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問她要不要升級套餐。
甚至是部門里一個還未熟識的學(xué)長,打電話來布置任務(wù)也未嘗不是一件排解煩躁情緒的好事。
可惜……
“小寒……”是林小雪的聲音,依舊是柔柔的、細(xì)細(xì)的,這聲音好像弱風(fēng)微微晃著楊柳的枝條,令人無端地凄然,“有空嗎?我……在用我丈夫的新號碼給你打電話。”
“是‘他’讓你打來的吧。”林小寒顫了一下,迅速把號碼存好,頓時一股怨氣涌上喉頭,擔(dān)心自己一會兒控制不住情緒,嚇得左鄰右舍向輔導(dǎo)員打報告,她起身走出宿舍。
鎖了門,她在宿舍群里例行交代了鑰匙的位置,加快步伐,想要走到操場后邊那片僻靜的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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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可真是好女兒!”林小寒恨鐵不成鋼地挖苦道“說,什么事?”
“啊……爸說,家里有弟弟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看看?”對方忽然像是遭了脅迫般,一聲放輕的驚呼。
林小寒愣了愣,隨即冷笑:“弟弟?弟弟怎么了?哦,照他們的養(yǎng)法,這弟弟以后出來應(yīng)當(dāng)會是個‘人才’,那我確實應(yīng)當(dāng)見一見?!?p> “我……”林小雪好像猶豫了好一會,“我……”躊躇了能講好幾句話的時間,最后卻還是還是長嘆一口氣。
“你?你怎么了?”林小寒有點兒慌,也有點兒煩,此時她已經(jīng)走在校道上。
地面上斑駁著木葉的投影,晃動著,晃動著,閃得人眼花,晃得人心煩。
“我……你……”對面似乎在醞釀著措辭。
“啊,你也有了個外甥……啊,你們仨雖然不同年,卻都是同一天生日呢,挺巧的吧……哈哈……”
沉默。
“小寒?”
林小寒的手已經(jīng)在抖:“好啊,挺巧的。恭喜你們啊,哈、哈、哈、……”
林小寒聽得出姐姐在盡量委婉地把家中的近況告訴她,她也聽到嘈雜的人聲在電話另一頭催促、喧嚷。
為什么,仿佛我們才是應(yīng)該偷偷摸摸的那一方?!
林小寒似乎感覺淚水要洶涌而出,又抑制不住地在烈日下笑得蜷起身子——我在難過嗎?我在委屈嗎?
我為什么要難過?我為什么要委屈?
我為什么要難過!我為什么要委屈!
你們——又是憑的什么理由,逼著我們委屈!
憑的有些人毫不知情,憑的有些人事不關(guān)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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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話啊!讓她回來!讀什么大學(xué),讀了十幾年不夠累?早點嫁人才……”
“好,我會回去的?!绷中『驍嗔四穷^粗魯?shù)?、無聊的嚷嚷。
“我會回去,看你們教養(yǎng)的好男兒,看我的姊妹——不過不是現(xiàn)在,也不是明天?!?p> “別跟我說什么自古以來,女子本該。”
“沒有自古以來?!?p> /
她想起,高中時出生的小妹。
想起小妹出生時,病房里幫忙擋住父親的病人家屬。
幫忙聯(lián)系了權(quán)益機(jī)構(gòu)的不知名的路人。
不僅安慰她們,還時時過來探視的護(hù)士姐姐……
一幕一幕,爭先恐后地跳出來。
想起來紅榜上消失的名字,課桌上貼著的字條。
想起同學(xué)的譏諷,也想起同桌的極力安慰自己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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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寒不知道自己算是幸或不幸。
家里自林小寒之后出生的女孩兒,無一例外地被送走了。
說是“送走”,實際上還是與“送”有些不同。
嗯……比起送,多了些一般等價物。
大概小時候不懂事,對于這些事情才沒有太多的印象,可逐漸長大,林小寒開始為自己無辜的妹妹打抱不平。
“為什么是妹妹就要送走?”
“又不是男孩子,有什么用?”
“為什么不是男孩子,就沒有用?”
他們明明回答不上來,卻偏要固執(zhí)地搬弄著自己的一套“自古以來”。
以致于很長一段時間林小寒對歷史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直道她發(fā)現(xiàn),他們所遵循、所敬重的,從來不是“自古以來”。
就像人所信仰的,從來只是自己相信的。
于是慢慢地,她開始覺得,離開似乎比留下幸福得多——只要運氣好些,不遇到那些更惡心的人。
尤其小妹妹被領(lǐng)養(yǎng)后,每次故意“順路”到那個小巷,偶遇葉奶奶抱著小妹妹,得意地炫耀著“我孫女”,林小寒心里便會暖一點。
葉奶奶家和林家離得不遠(yuǎn),但早些年林小寒并沒有過多的注意。也是在妹妹被葉奶奶領(lǐng)養(yǎng)后,林小寒才注意到,傳說中品學(xué)兼優(yōu)的葉家長孫,好像就是和姐姐一個社團(tuán)的那個男孩。
當(dāng)時辦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時,林小寒和葉奶奶見過一面,她表示希望以后葉奶奶別告訴晴旻她是她的姐姐。
“為什么?”葉奶奶看得見她的不舍,不解道。
林小寒只是搖搖頭。
她很清楚自己父親的個性,明目張膽地,只會招惹麻煩。
可悲,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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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束吧,我掛了?!绷中『畳鞌嚯娫?,用力壓下自己的情緒,想著倒是省了件麻煩事——不必去那林子了。
一回頭,卻看見了自己高中同桌——槐殊。
林小寒被突如其來的人影嚇得一嗆,須臾,她抹了把臉上殘余的淚,詫異道:“你……你沒去……”
槐殊搖搖頭:“人總有機(jī)會相遇,但理想不一定。”
“所以你就來了這里?”
“嗯?!?p> “去食堂嗎?”
“嗯?!?p> “你也會仗著別人對你印象好,對人愛答不理?。俊?p> “?。俊?p> 兩個人并排走著,后來也就沒說話。
讓林小寒想起,那天,兩個人在教師辦公室門口罰站完,沉默著,一起走回教室的情景。
說來還得怪自己,和幾個人在班上吵了起來,后來,那女孩的男朋友上來就動了手,槐殊替自己擋了一擋。
還沒推搡起來呢,班主任先推了門進(jìn)來。
偏偏兩個人都不是那種會說話的,于是槐殊不僅替我挨了幾下,還在對面七嘴八舌的攻勢下?lián)狭舜蚣苤?,差點被記過。
結(jié)果卻相當(dāng)戲劇,那幾個人的家長大著脾氣要較真,非得看監(jiān)控,這監(jiān)控一開,局勢突變,突然之間就很尷尬。
想著,林小寒笑了。
“嗯?”槐殊扭頭看她。
“你聽見了。”
“差不多吧?!?p> “從哪句開始的?”
“哈、哈、哈?!?p> “什么?”
“從這句開始的?!?p> /
事情沒完。
這天,她一如往常的去兼職的小餐廳工作。
還沒走到地方,忽然一個人竄出來攥住了她的手腕:“跟我回去!”
林小寒聽出是父親的聲音,咬緊牙關(guān),使勁想要掙脫。
父親做了一輩子體力活,力氣大得很,剛剛又是偷襲,林小寒一下掙脫不開。
“你放開!”
“你跟我回去!女孩子跑這么遠(yuǎn)念書做什么!翅膀硬了還敢不聽我的?”
說著,他拖著林小寒就走,林小寒被拖出去幾步,一伸手勾住身邊的欄桿,才沒有被拖得更遠(yuǎn)。
二人僵持著,林小寒明顯處于下風(fēng)。
眼見著周邊有三兩群眾,竊竊私語著卻沒有一個上前。
有幾個姑娘似乎在猶豫,此時,林小寒卻聽見母親的聲音:“別看了別看了家務(wù)事!”
“哇!光天化日下?lián)屓死玻 焙鋈涣中『牭搅速∨穆曇?,比那天在宿舍里頭還要響亮。
林小寒的父親一聽,手下意識一抖,讓林小寒掙脫了。林小寒趕緊后退幾步,與父親對峙起來。
“胡鬧!”林小寒的父親看林小寒退后幾步站到那幾個女孩身邊,想到她們可能認(rèn)識,來了氣,“我是她爸,要她回去,不行嗎!”
“你說是就是?。楷F(xiàn)在壞人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她爸?”佟暖理直氣壯,“再說了,就算你是她爸,她不愿意跟你走,你也不能這——樣拖著啊!”
“關(guān)你什么事!”林小寒的父親氣急敗壞,幾句粗話出口,就又要動手拉林小寒。
“哎呀,我能證明,這,小寒就是我們孩子??!”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同伙呀?”剛剛那幾個猶豫著的女孩也出聲了,“爸媽會這樣對女兒嗎?”
圍觀的人群又騷動起來,眾人似乎找到了輿論的新導(dǎo)向。
“大家別爭了!”忽然身邊響起了一個男生的聲音,“我已經(jīng)報警了?!?p> 眾人轉(zhuǎn)頭一看,男生手上舉著的手機(jī)屏幕上,正在撥號,備注顯示是警方。
林小寒的父親一下子慫了,罵罵咧咧地帶著心虛,拉著母親,轉(zhuǎn)身離開了。
一邊走,一邊不死心地回頭。
圍觀的群眾“嘩”地散了。
林小寒仔細(xì)打量著他:“謝謝。”
“電話趕緊掛了吧,一會兒耽誤警察辦公。”林小寒語氣淡淡的,帶著大難將過的釋然。
“哈哈,”男生沒忍住笑出聲,隨即小聲對她們說,“我臨時給我舍友的電話改了備注?!?p> “謝謝你啦!”佟暖笑道。
“沒事啦,都是一個學(xué)校的?!蹦猩牧伺膭傋哌^來的一個男生的肩膀,大概是他剛才說的舍友。林小寒恍然發(fā)現(xiàn)他的舍友是槐殊。
槐殊無奈地朝她笑笑。
“一個學(xué)校?”佟暖沒有見過他們,警惕性陡然上升。
“是啊,我們是數(shù)學(xué)專業(yè)的,你們呢?”
“工程管理?!睕]等佟暖回答,林小寒冷冷道,“今天謝謝了,我……我們先走了?!?p> 佟暖愣了愣,隨即心里都有些欣慰,一路小跑跟上轉(zhuǎn)身就走的林小寒。
兩個男生則有些無奈地對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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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寒還是去上班了,佟暖在那家餐廳里點了兩道菜,吃了一下午。
下班時間到,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
路上,佟暖察覺到身后有人跟著,她回頭瞄了一眼,是下午那個抓著林小寒不放的人。
“哎呀,快走快走快走!”佟暖突然嚷嚷,“要打卡了!再不回去,林導(dǎo)該以為我們失聯(lián)了!”
嚷著,她推著林小寒往前。
林小寒正奇怪,回頭一瞥,便也嚷著要打卡了,拉起佟暖一路小跑回了學(xué)校。
今天的事情似乎必須要解釋。
進(jìn)了校園,暫時安全后,林小寒嘆了口氣,打算簡單地和佟暖講一講。
“呃……今天……”
“今天那個人,你認(rèn)識嗎?”佟暖見林小寒語氣猶疑,便問。佟暖習(xí)慣性認(rèn)為,有時候自己來解釋一件事情有點尷尬和困難,而如果有人提出問題,順著別人的問題講,會更自然和簡單一些。
“嗯,我父親。”
“呃?”佟暖一愣,“那他這是做什么?”
“找我回去結(jié)婚?!?p> “啊?”
大概地講了講家里的事情,林小寒別過頭去,沒去看佟暖的反應(yīng)。
佟暖反應(yīng)過來,拍了拍林小寒的肩膀:“這幾天先不要出校門了,過幾天看看,如果他還是這樣的話,我們聯(lián)系林導(dǎo),讓林導(dǎo)幫我們出出主意?!?p> “嗯?!绷中『⒁獾剿f的“我們”,心里略微泛起暖意。
“嗯……這些事……”林小寒想了想,還是囑咐了一句。
“放心,不可能和別人說的?!辟∨c頭。
林小寒難得露出笑意。
“除非……”佟暖扮了個鬼臉,“你哪天偷偷跑出去不告訴我,我可就要自己去找林導(dǎo)啦!”
二人頭一次笑成一團(tuán)。
隨后,林小寒打電話向老板說明了情況,本以為應(yīng)該就只是平淡地辭個職,誰料老板瞬間緊張起來,反反復(fù)復(fù)叮囑她待在學(xué)校別出來,趕緊告訴輔導(dǎo)員等等。
林小寒在他的絮叨中彎起嘴角,想起這個小個子的老頑童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模樣。
好容易,推辭了老頑童的電話,她拿出手機(jī)。
還是正式地給槐殊道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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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
“我舍友問,他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