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羨也探頭過來看了一眼。
但他并沒有高光想的那么復(fù)雜。他雖有心于社稷,但本朝一貫的政治環(huán)境,兇劣險惡,讓他養(yǎng)成了遇事則避、恭順忍讓的為官操行。
只看了一眼,便明了此事是個旋渦,不能沾染,便立馬收回目光,又去品鑒自己那份盧志的答卷去了,順便還抽幾張高光幾案上盧諶的答卷。
傅祗則比他二人想的更多。他不光是他自己,還有他長子傅宣,如今看樣子深受新皇重用。
且傅宣又是駙馬,續(xù)弦惠帝女兒弘農(nóng)公主。這是皇親尊貴,但也同樣把他家貼上了標簽。他家必須是皇黨。
較之二人,他還從兒子那里言語分析得知,新皇的志向和智慧恐怕遠不止于此。
“但愿陛下能操縱風(fēng)暴,而不是為風(fēng)暴所毀吧?!备奠竽Z。
另外一邊,傅宣正在看卞壸的答卷,而繆播拿著郭璞的。司馬熾沒爭過他們,只能先拿其他人的看看。
果然古人的受教育水平還是不能高估。那邊一人一個還沒看完,司馬熾已經(jīng)連拆開兩人的答卷了。
不是他吐槽,而是實在是不忍睹視。有些歷史策論,不說引經(jīng)據(jù)典了,就連史實人物都會張冠李戴。
論點也上下文不統(tǒng)一,行文松散無層次。經(jīng)歷過多年高考作文之議論文的熏陶,將之讀下來,實在是感覺有礙觀瞻。
不過也并非一無是處。一人在“谷賤傷農(nóng)”題目上,提及的農(nóng)事倒是條理清晰,對農(nóng)時、農(nóng)具、救災(zāi)等問題上詮釋了自己的見解,顯然對農(nóng)事有比較高的認識。
另一人則在“國人為兵、征兵、募兵之兵制變遷,試談利弊”這個問題上,有些亮點。
其提及到了鄉(xiāng)民對于近來征兵和募兵的感受,以及自己所見所聞的士家子的生活,還有對如今募兵的要求和以前不同等改變進行了分析。甚至還延伸到了對如今戰(zhàn)局的見解。
雖然其了解的戰(zhàn)事消息滯后很多,詳情也多有謬誤,但敢言兵事,看來是個對此方面非常熱衷的人。
終究有些收獲,對此結(jié)果司馬熾還是很滿意的。正看著,傅宣突然過來,把手里卞壸的答卷分一小疊給他。
見傅宣有些皺眉嚴肅,司馬熾好奇接過答卷,一一展開。
傅宣給他的答卷只是一題的,看首張,卞壸的題目是“忠孝論”,答得便是開篇第一題。
司馬熾已經(jīng)了解過卞壸的生平,但此時見他選擇這一題,還是有些吃驚,畢竟他與二子為忠孝捐軀,那是后事。此事他也才二十許年齡,成家沒成家都難說。
這題說實話不好答,他剛翻看的兩人都沒有選答。
忠孝的話題太貼近現(xiàn)實,可言的寬泛,誰都能說上一二。所以這題一旦立意不好,不是落入俗套,窠臼之中,便是三觀不正,授人把柄。著實兩頭作難。
司馬熾之所以以這題目開篇,心里還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和一些伏筆。
晉朝得國不正,篡位后,為了維護統(tǒng)治,政治環(huán)境又極其的差,高官顯貴遭受抄家滅族,夷三族之事,都時常發(fā)生,更別提他人。所以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本來在武帝太康之治及其寬厚性格的緩和下,政治矛盾有所壓制,至少維持了表面平和。但武帝一死,這又遭持續(xù)十六年的朝權(quán)爭亂,不但前功盡棄,更是將這種惡劣氛圍推向極致。
初篡位不敢言忠,極言孝,今同姓相戮,證明孝也是笑話。所以,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倒塌,必須要進行修復(fù)和振興。
忠,效命于皇,孝,相連于宗族,這是古代統(tǒng)治的根基。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動搖,也可視為兩晉乃至南北朝動亂的根源之一。
所以,司馬熾不管怎樣,都得考慮這方面,甚至永嘉之亂危機一旦度過,以后還是重點主抓的方向。
就是現(xiàn)在,他也準備多宣傳這兩點,一來收攬人心,二來也能提高自己的名望威信。
所以,他將此題目置于第一,也有兩個目的,一是宣傳之舉,二也是看看有沒有新穎之言,可供自己借鑒施政。
此時看到卞壸竟選答此題,便立即用心審讀起來。
俄而看完,司馬熾靜靜難言,最后長出一口氣。難怪后來的卞壸一門三父子能盡忠盡孝,看來家風(fēng)是一方面,也是因有所出?。?p> 卞壸字文中,將自己外祖一門被族,親父又接冤殺,自己年幼惶恐,兄弟扶依,攜母東歸鄉(xiāng)里的事情一一講述,內(nèi)心所思所感,娓娓道來,行文質(zhì)樸,卻字字含情,段段泣淚,聞之無不惻然。
又轉(zhuǎn)筆言,對朝政糜亂的痛恨,司馬家無德失政,致使忠臣身死,黎民涂炭,筆鋒之尖銳激昂,直如利劍鋒刃,讀之魍魎規(guī)避。
最后,停筆處才點明主題,“忠耶?孝耶?我欲孝,父已逝;我欲忠,忠者何在?天可憐見我,讓我父回魂,讓我君賢明!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最后竟用了“嗚呼哀哉,伏惟尚饗”這種祭奠文格式結(jié)尾,可見心中郁結(jié)憤懣。
見傅宣還在等著,看自己讀完,目光隱隱透著期待,欲言又止,司馬熾展顏笑道:“是篇好文章,能為此文者,性情中人也。可見其忠孝情意長存于懷,用之則必踵跡其先輩之烈!圈起來吧,不能棄賢于野?!?p> 傅宣這才長出了口氣,放下心來。
他生怕卞壸文中用詞不隱晦,觸怒龍顏。讀了此文,又聽聞過汝陰卞氏之事,他心里也有戚戚然,慕其剛烈,欣其才華,還是很想皇帝能不為言語罪人,起用此才。
以后同朝為官,引為同僚,也能更壯朝政,為平天下亂事添一份力量。
“謝陛下!陛下胸襟海量?!备敌荻Y贊道。
司馬熾擺擺手,哈哈笑道:“為國選才,該朕謝你才是!”
莫說卞壸只是用詞狠點,就是直言忿罵,司馬熾也不會在意,抹掉臉上唾沫,還要對他笑呢。這個時代,真敢當(dāng)他鼻子罵的或者像魏征那種諫諍的,他恨不得供起來。
那可都是聲望啊!
他現(xiàn)在缺的就是名聲。別以為皇帝九五之尊,天下共主,一坐朝天下皆知,就不需要名望。其實皇帝才是最需要名的。
名有威名,美名,賢名,也有惡名,暴名,庸名,昏名。當(dāng)然還有無名。
有名,才能成為名副其實的君主,才能讓人畏你,敬你,忠你,投你。
要是像后世東晉那樣,皇帝寂寂無名,大臣卻名滿宇內(nèi),攝理朝政,那就完了。
不說后世,就看東漢末年桓靈,也是名臣世家之名望高于皇帝,后來黨錮之禍、黃巾之亂、諸侯并起等因此而發(fā)。
對于卞壸、郭璞等人,司馬熾早就下定決心,不會讓他們溜走。不盡用其才,壓榨剝削完,真對不起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