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與傅宣聊完,傅宣滿意而去。司馬熾轉(zhuǎn)眼卻看到繆播正用筆蘸墨在紙張上涂涂畫畫。不由好奇,便移身探頭過去看看。
卻見繆播正對著郭璞的答卷,正一筆筆勾勒模擬上面的卦爻圖案。對于皇帝的到來,還察無所覺。
司馬熾也沒打擾他,偷偷拿起他放置旁邊已讀完的答卷。找到首張,上面寫著“答往來賦”四個字,顯然是作為題目。
郭璞后世最有名的身份當為風(fēng)水祖師,但其實他也是兩晉有名的辭賦家。在這個領(lǐng)域上,雖然后世名聲比不上左思、陸機等人流傳,但長于賦文,卻也是他當世顯名的原因。
相反促使他后世顯名的風(fēng)水堪輿等神奇?zhèn)髡f,如今司馬熾?yún)s沒聽聞過。要么是他還沒有表露這個能力,要么就是還沒有傳出名聲。
而歷史記載的諸多傳說,也都是發(fā)生在其南渡后。
所以對他選擇作賦文答題,司馬熾并不吃驚。但此時卻有點霧水,一時沒明白“答往來論”是選答的哪個問題。
接著看下去,第一句,“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司馬熾這才恍然大悟,明白其選題。
有原身記憶加成,他自然一眼看出這是《論語·微子》中的一句話。就算沒有這個,高考必背名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中“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他也還是清晰記得的。
這么一想,就知道他選答的是“過去與未來”這個問題。這一確認,司馬熾就有些興趣了。
雖然“過去與未來”這個問題在后世是個爛大街、常見的作文題,但放在這個時代,則凸顯有點詭異、無厘頭、超時代了。
古人傷春悲秋、史論、逝者如斯夫等等這些對過去、時光流逝的感慨和追憶,是很常見的話題。但說到未來,好像就有點超乎其思維習(xí)慣了。
與后世小孩子時就開始“未來我要做一個科學(xué)家”的暢想、展望未來相比,古人在這方面涉及的少之又少。
最多也就是志向這種話題。而且一個孩子談志,還常常會“為時人異之”,就是說這是個很令大人們驚奇的事情:這孩子了不起,這么小點就說出這種大話,以后必有大出息。
就連史書記傳也是如此。一個名人小時候說了什么大話,就會大書特書:這小子從小就了不得啊,所以現(xiàn)在了不得是可以想見的。巴拉巴拉,諸如此類。
甚至記載到皇帝,不加上一點“這家伙連出生都流光異彩,神奇異像伴隨”的傳說,就有點拿不出手的感覺。
司馬熾之所以放上這個問題:一來真是突然想到的;二來想到之后,越想越覺得有意思,或許能借此看看古人的想法以及開拓一下古人的思維習(xí)慣也不錯;三來也是他主導(dǎo)的謊言,高祖降世,預(yù)言亡國,這件事情已經(jīng)逐漸傳開,他也想聽聽民間讀書人對此感懷和見解。
初來編織這個謊言,只是為了孤注一擲,誘使司馬越,搬掉壓在身上的這座大山。如今目的達到了,但時間越久,他也逐漸感覺到其中隱患,以及對其作用竟如此大的始料未及。
所以進一步接收一些世人的回饋、想法,有備無患,也好決定下一步是淡化影響還是繼續(xù)立足此點宣傳。
司馬熾繼續(xù)看下去。
賦文的遣詞造句,實在是流于華麗繁瑣,恪于格式,而且郭璞的字文間又偶爾涉及玄理,詞采境界,汪洋恣肆。好在有原身記憶打底,司馬熾才勉勉強強看懂郭璞通篇中心意思。
后續(xù)他言及道:往者不可諫,然為因;來者猶可追,卻為果。拋因為求果,因未滅,果難改,終幻滅之數(shù)。
后又說道:往者,來者,尚有今者。今者,諸事之必經(jīng)也。如路有發(fā)端、去地,猶有其途。發(fā)端已不可改,但途有岔路,其去地必不同。
結(jié)語最終一錘定音,歸納自己的論點:往者不重要,來者也不重要,今者才是最重要的。
司馬熾看完,似曾相識,頗有點類似后世考試作文考焦了的話題,“把握現(xiàn)在”。只是,若是誰高考能寫出這么一篇賦文,要么滿分,要么零分。
司馬熾想到這,無聲笑了笑。終究回不去了,不過想想,穿越一千多年前,用作文題的恐懼去支配古人,想想還是蠻有意思的。
“啊……陛下!”突然繆播驚叫一聲,喚醒司馬熾的惡趣味。顯然是才發(fā)現(xiàn)皇帝竟站在自己身旁。接著就要起身告罪。
“宣則不必管我,你自審閱答卷即可?!彼抉R熾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止住他起身。
又繼續(xù)問道,“這河?xùn)|郭璞郭景純,宣則覺其如何?可用于政事?”
繆播聞言,臉色稍有些泛紅,語氣略顯激動道:“聞其只二十許年齒,再觀其文,英年大才也!”
“陛下,請看!”說著,將手里那一沓紙張整理妥當,遞給司馬熾。
“這是……”司馬熾看了一眼,有點愣神,其首張題目寫著“往來者卦易”五個字。顯然依舊是論“過去與未來”這個問題的。
一題兩論,這家伙是來炫技的嗎?
只是與司馬熾剛剛審讀完的賦文不同,這通篇是以文字與八卦陰陽六爻間或排列而成的。比之賦文難懂,這下司馬熾是真完全看不明白了。
司馬熾原身喜讀經(jīng)史,然而《易經(jīng)》雖屬于經(jīng)學(xué),但其領(lǐng)域艱深難解,各派眾說紛紜,解讀似是似非,十分難入門學(xué)習(xí)。且易之師又極為難求,也少見。所以他對此并不擅長。
后世的他更不必說,易經(jīng)這書都沒翻過。
這時,見這個,頓時有點頭大。于是,朝繆播言道:“不聞宣則對易經(jīng)之說也感興趣?”
繆播赧然道:“私下小興,然不得名師,無以進益,故難宣于口。讓陛下見笑了!”
司馬熾連忙揮手,“宣則過謙了。幸你有此興,為國舉才,可全面觀察。人不可能全而知之,有一面為才,適用之,則可矣。知農(nóng)事者可督農(nóng),善兵法者可將兵,明獄訟者可斷獄,諸如此類,不一而足?!?p> 古代大多為官者,政事分的并不細致,都是全面負責(zé),所以要求極高,故此事務(wù)繁瑣,也很容易養(yǎng)成怠政。歷朝歷代選官,也不會想著專才適用這一套。
特別是如今這個崇尚玄談的朝代,更是嚴重。
陛下這話說到繆播心坎上去了,他連忙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正如陛下佳作《師說》所言,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臣近來,日日品鑒此文,得益匪淺。當為臣掌吏部選官一指路明燈也?!?p> 這回換成司馬熾赧然了。聞言,直咧嘴酸牙。這《師說》不用疑問,便是他剽竊文抄于后世唐宋八大家之一韓大家的名作。
他將其搬出,出在考核二十五題中。滿文附上,然后考核答題人,一問句讀能力,也就是斷句;二問“試論今日之求師授徒之狀”。
天地君師親,師徒關(guān)系作為古代最重要的紐帶之一。司馬熾要治理天下,沒辦法忽略。出題的時候,自然考慮到這個問題。如今的求師授徒之難,并不亞于韓愈作《師說》那時的狀況。
社會風(fēng)氣如此,不得不一點一滴慢慢改變。司馬熾作為皇帝,有天然的優(yōu)勢,只要慢慢引導(dǎo)輿論,帶領(lǐng)風(fēng)氣,總會有所轉(zhuǎn)變的。
繆播突然道:“臣懇請陛下能允臣,將《師說》一文謄寫,發(fā)傳天下?!?p> 見司馬熾有所遲疑,繆播想了想,還是將心里話說出來,“一來可為陛下聚名,二來可掃天下恥為師、難為徒之風(fēng)氣。”
司馬熾見繆播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隨即點點頭,“宣則之心,朕懂,就按你說的辦。”
轉(zhuǎn)眼又鄭重道,“宣則,朕與你是患難與共之人。不必為細微小事在意,朕視你為友,不是那么小氣的人?!?p> 直言名利,甚至是求名、聚名之言,這放在一般人身上,可能并不是什么大事,反而是好事。
但放在皇帝身上,有時候就會遭小題大做。為陛下求名,你這是諷刺陛下無道無名?還是說你是小人佞臣,引陛下鉆營名利?
如果皇帝性格敏感的,建言者估計還要倒霉。為我求名聚名,你這是說我這個皇帝不稱職?沒有名望嗎?不為宇內(nèi)所知敬仰嗎?
這一不小心就會被扣大帽子,所以伴君如伴虎。這也是為什么司馬熾這么寬慰,繆播有點遲疑說心里話的原因。
繆播聞言也笑了起來,如釋重負,“宣則明白,所以宣則才敢言此?!?p> 司馬熾見他自稱表字,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為帝者,稱孤道寡,只有臣子,難有朋友,只有后妃,難有愛情。只是做了這兩個月時間,司馬熾便已經(jīng)慢慢感受到了。
還好,原身除了給他留下爛攤子外,也留下了不少值得東西。比如繆播、繆胤這種良臣益友,比如梁皇后,賢淑美麗的妻子。
至于怎么維持其中關(guān)系,不讓它們隨著歲月而變質(zhì),那就要看司馬熾自己本身的能力了。
“宣則既有大興,就為我講講這郭景純卦易之言吧。我也開開眼界?!彼抉R熾笑道,揚了揚手上的答卷,交予繆播,然后在他身旁坐下。
一旁傅宣竟也聞言看過來。便被司馬熾眼尖看到。
司馬熾喚道:“世弘有暇,也來一起研究?”傅宣按親戚論,還是司馬熾的侄婿,雖然年齡比他大上不少。所以司馬熾喚其表字既得禮,也顯得親近。
傅宣聞喚,走過來道:“可是河?xùn)|郭景純之作?”
“臣聽聞河?xùn)|故友講過,此人精于賦文,然為道之學(xué)、卜筮卦占更為精深,嘗師從河?xùn)|著名陰陽術(shù)士郭公習(xí)此術(shù),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只是不顯露人前,故世人多知其文賦,不識其卦易之才?!?p> 繆播聞言,神色更是心向往之,連忙朝旁邊讓讓,拉過傅宣,又將郭璞之作一張張攤開,口中道:“微言大義,卦易之學(xué)最是如此。郭景純之作,我研讀數(shù)遍,得理甚淺。今有陛下、世弘兄在,不怕讀不懂了?!?p> 看著繆播興致勃勃,司馬熾沒忍心說出自己完全不懂的殘酷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