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陸欽寧艱難的咳著,心下煩悶眼下卻又沒心思花功夫去滅了那炭火,反正滅不滅,于她作用都不大。
幾聲忍耐不住的悶悶的“吭吭”聲后,身前鋪滿了素絹的書案上竟是染了大片血花,刺目的紅,透著黑。
見到此景,她墜了冰晶霜華的長睫下一雙黑眸竟是浮現(xiàn)出幾分喜色來,提起僵硬的臂腕,活動著,欲執(zhí)筆染血而書。
血涼了的顏色近似于墨,待“墨”盡,她頓筆,顫抖著左手費(fèi)力的自腰間掏出一把匕首,而后,毫不猶豫的割了左腕,溫?zé)岬难獪赝痰牧魅氤幊刂?,狼毫筆點(diǎn)蘸朱墨,一如之前,下筆之勢便如江水奔騰滔滔不絕,一番下來,行云流水,素絹布上,筆如游龍。
良久,陸欽寧左手手腕上的口子也不知有幾多,萬幸的是,天氣夠狠,冷極了,將她傷口也凍的不那般難受了。
一氣書自素絹末端,忽的,她頓筆,唇邊噙了抹柔柔的笑意,輕輕將寫的密密麻麻的素絹翻了一面,又在背面透過的字縫間下筆,與之前的桀驁疏狂不同,這次下筆,她神情極盡虔誠,一筆又一筆的緩緩寫上了一句:
日月長相望,宛轉(zhuǎn)不離心。
與那字跡潦草寫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幻娌煌?,這十個字,她雖寫在夾縫邊緣里,卻是寫的極近似于幼時初學(xué)那般的認(rèn)真,雅正端方,獻(xiàn)上一心赤誠。
至此,雙手無力的垂下,筆落于地,撞出幾聲脆響。
短促,又綿長。
竟是一時手僵得連筆也放不穩(wěn)了。
可是眼下,陸欽寧卻突然覺得好溫暖,身上熱得發(fā)昏發(fā)脹,身上淡薄而臃腫的幾件冬衣似乎不在粘著她冰著她了,心神也感到一陣清明。但她嘗試了幾次,終是沒有力氣再站起來離開案前。便強(qiáng)撐著,抬起紅腫發(fā)紫的手將書寫完畢的素絹疊得方方正正邊邊歸齊。
靜坐了一會兒,她好像在等待著什么。
雪已經(jīng)小了,四肢也麻了。
她還在等。
刺骨的風(fēng)猛然穿透窗紙上的破洞,狠狠地釘在她臉上顴骨的位置。像一根鋼針。
爾后,漲紅的一張臉終于忍不住鼓起來,像兜風(fēng)的皮口袋,人一側(cè)過頭便朝地上一下一下的咳著,那么用力,卻近乎無聲。好似在把自己的生命,一下一下的,生生的給咳出來。
喉嚨被迫灌進(jìn)冷風(fēng),刺疼的倒不像是她自己的,被冰霜寄宿的胸膛里空蕩蕩的,只有牽掛人的那顆心尚存余溫。
隨著陸欽寧垂頭細(xì)瞧身上套在最外面的那件素色薄衣、瞥見胸前和腿上染的一大片斑塊狀血跡之時,遠(yuǎn)處終于傳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
并著馬兒的嘶鳴,并著活人的生氣和來自活人的殺意。
久違了啊……
她垂眸,望見素白衣衫上的一片血色,多像花兒啊……
花兒初綻的顏色,花兒初綻的聲音……
就好像她第一次見到的索菡陽,就好像小姑娘身上著的紅羅裙,整個人嬌的像花,艷的像火……
天地間好像風(fēng)都靜了靜,和她一起在等,等眼中那片火燒起來。
她的生命好像就是如此,如一段靜靜等待燃燒的木頭,等火光將自己燃為灰燼,等眼中火光燃燒,然后熄滅。
這就是宿命。
頃刻間,陸欽寧忽覺自己正被火燒著,烤得她眼熱,燒的她心慌,身形卻又不能亂動分毫。
是凍的。
四肢早已經(jīng)僵住了。
她真是一塊木頭。
于是乎,當(dāng)那凌厲的一劍刺入心口時,她并沒有感受到多大的痛楚。
來人毫不留情的抽回刺穿她心臟的兵刃,看這白面書生的尸體失去平衡最終倒在桌案的一側(cè)。
那雙曾明亮如星的眼睛不會再睜開了。
對于桌案上雇主吩咐的東西,他并不好奇,卻是驚異于自己劍身上那極少的血跡,俯下身確認(rèn)尸體時,觸碰到的脖頸處,竟是已如冰坨子那般凊涼冰手。
臨死前的陸欽寧覺得自己是浴火而亡,而事實(shí)上,她的身體早已經(jīng)涼透如冰。
殺手收劍入鞘,一把攥住案上以血書就的素絹揣入懷中,踏窗而出,揚(yáng)鞭催馬,在風(fēng)雪中一騎絕塵……
尺素心忽的一揪,晃神便發(fā)現(xiàn)自己又呈霧化絮狀的飄在了識海里。
那最后一幕的風(fēng)沙雪絮,似乎還殘留了一些在她臉上。
她動動手心,不難察覺到掌心中癱軟成一團(tuán)的綿綿之物。
眼下的1001也和她一般還虛弱的緊,好似大病初愈。
“宿主,剛剛那場景是什么?”1001在尺素手中軟軟一團(tuán),晃晃悠悠的,憑它現(xiàn)在這么個狀態(tài),想不老實(shí)都難。
“……不是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么,你竟會不知?”尺素心下故作訝異,隨即淡淡地說道,“那便是我的來歷?!?p> 聞言,1001大喜,想翻個身卻好似被風(fēng)吹著跑的棉花,好在尺素把它攥在了手掌心里才沒蹦噠到一片茫茫迷霧的識海之中。
奇怪,重回尺素不溫不涼的掌心的一刻,1001莫名感到只要挨著這戲精就有一種怡然的歸屬感,或者說,安全感。
可惜此時尺素并未過多注意1001,更別說察覺它的智腦在想什么了。
只“坐”起身來,幻化出的雙腿一沾“地”,迷霧便以她和1001為中心退散開去,腳下忽而綠茵如織,繁花似錦,慢慢的鋪展開去,最終呈現(xiàn)在她倆眼前的,不過千重山障,一池清湖,與一間破落木屋罷。
竟是復(fù)制出了一個與方才所見一般無二的西山之境。
只不過,一個是寒冬的,一個是暖春的。
“哇……”1001見狀不由得感嘆出聲,不帶情感的機(jī)械音。似乎也不那么別扭了。
它以往搭檔過任務(wù)的宿主也不是沒有那等身懷異世空間,又或者是體內(nèi)自修神府蘊(yùn)納秘境奇野的,可這般無邊無涯的壯闊景觀,一瞬化景,但隨意動,真是罕見。尤其是在這識海之中,變化萬千,具象實(shí)化,實(shí)在是鬼斧神工!
只是不知道,這與那“小位面”的形成標(biāo)準(zhǔn)還差多少。
1001正想試著精準(zhǔn)掃描好好計(jì)算一番,卻被尺素掐住脖子牢牢地扼住了命運(yùn)的咽喉。
眨眼,又是懸浮在一片迷霧之中。
數(shù)據(jù)參照物沒了!
它還來不及惋惜,迷霧里忽的就現(xiàn)出一番第一視角的真切景象來——
畫面越放越大,一瞬間他兩個同時覺察出這是白真玉那具凡體的視線!
“白真玉”主動上前抱住了索寒煙!且她倆還能清楚的聽到自人口中喃喃出的二字:
“菡陽……”
菡陽,索菡陽。
這便是索寒煙真正的名。
名字,最簡單的符咒,這具凡人的心臟因此而驟跳如暴雨傾盆,偏偏此中情義又熾烈如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