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獨自回林府的路上,林然想了很多,母親臨終時的告誡,父親的諄諄教誨,孩子們殷切的眼神,商販們生活的窘態(tài),魏氏一族的慘死,朗元青樓里藝伎的眼淚……這些鮮活又立體的畫面一遍又一遍地刺激著他,以至于被封存已久的真心逐漸蘇醒。
長期以來他麻痹自我,逃避現(xiàn)實,戴上面具隱去真實的自己。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無法過上想要的生活,找到兒時的快樂。
他的退讓并沒有獲得命運的善待,相反,惡魔們更加肆無忌憚地凌虐著他。先是帶走了最愛的母親,帶來了惡毒的繼母,疏遠了自己的父親,永別了所有的親人。
林然曾猜想這一切定是有人在幕后使手段,否則一家人如何會一夜之間被迫流亡?又如何會在發(fā)配途中慘遭滅門?
無論自己有多恨魏澤明,恨他沒有盡到一個父親一個夫君的責任,可家族之恥是萬萬不能遺忘的。
如今,光復魏氏是一方面,讓老百姓過上真正富足的生活更是他不能再繼續(xù)低迷的動力。
他原本以為父親的盡忠職守,魏氏一族的犧牲已然換來了太平盛世,可如今看來并非如此。
既是這般,鋤奸懲惡這件事就不能放棄。無論自己能做多少,都要打起精神去做。臣不忠則除,王不善則移,國不興則易。
熱血沸騰地思量了幾條街,抬起頭已經(jīng)到林府門口。樂兒正端著一大筐衣物走出來,見著林然點頭示好。林然這才回過神好不自然地笑了笑,這一笑倒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是呀,這就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是我依然是一個亡命之徒,得暫居于林府,振興門楣的事一時半刻成不了?,F(xiàn)在還是想想如何澄清和林冉之間的誤會吧!
把如此善良的一個姑娘當成鄉(xiāng)野之人還不算,還處處針尖對麥芒,這識人處事怎么糊涂到這種地步!林然想到這里,忍不住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飛奔著跑進林府去。
接近晌午,林冉才回到林府,撐起窗戶等著她出現(xiàn)的林然一見林冉進了門,就趕緊收了撐桿,跑到銅鏡前整理行裝,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告誡道:“待會兒,無論林冉說什么,也不能生氣,不能辯解,不能對抗。改變,改變,必須改變。誰叫你好壞美丑不分呢!活該你遭罪?!?p> 說罷還伸出拳頭朝著鏡子里的人揮了揮,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開門朝著林冉的房間走去。
長步并短步地挪到了林冉門口,伸出右手準備扣門。剛一使力又定住了,再欲敲門,手伸出去竟有些發(fā)顫,恨鐵不成鋼的憤怒不打一處來。剛想當了縮頭烏龜扭頭就走,卻被身后的一聲喝住:“你干嘛?”
回頭一看,正是已經(jīng)換上一襲米白色長裙,披散著一頭長發(fā)的林冉。
兩人四目相視,林然頓感尷尬,立馬低下頭,左顧右盼地說道:“沒什么,就看看你在不在屋里?!?p> 林冉向前邁了兩步,說道:“現(xiàn)在在了,你有什么事嗎?”
林然見已然是躲不過,便抬起頭來看著林冉,微笑著道:“這不等任務來了嗎?看,我今天挺自覺主動的吧!”
林冉本因昨日之事對林然生了厭惡之心,此刻見他在自己屋外也猜不出他的來意。按他的性子自然不會跟她來道歉認錯,說不定還想火上澆油。
本已做好了對戰(zhàn)的準備,可這家伙此刻竟嬉皮笑臉,對出口傷人之事只字未提。或許內(nèi)心也覺得有愧,但礙于面子又不便直說。
林冉是深諳人情世故之人,在全然理智的情形下,她總能保持一種豁達的優(yōu)雅。
面對林然的裝蒜,她倒也不窮追猛打,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嗯,挺主動。那就去火房里刷碗吧,昨夜的碗筷都還沒來得及洗?!?p> 林然問道:“那你呢?你不去嗎?”
林冉道:“你先去,我待會兒過來?!?p> 說著繞過林然推門進了屋。林然還愣在原地,辨析著林冉擦肩而過時飄來的淡淡香氣。
茉莉?正是茉莉,沒錯!
聞慣了朗元城里那些姑娘們的脂粉味,對于這種清新淡雅、沁人心脾的香味竟是一觸難忘。
頃刻間,林冉那雙水靈靈的眼眸,向上揚起的桃色雙唇和一頭黑黝黝的齊腰長發(fā)映入眼簾。生平頭一次除了母親以外的女人模樣能入心入腦。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體情不自禁的反應后,林然立馬連甩了好幾次頭,希望這只是自己一時的走神。
林然本就不會刷碗,也無心此道,一邊漫不經(jīng)心的用抹布擦來擦去,一邊時不時抬頭望著門口。
心想林冉怎么還沒來,這碗都快刷的差不多了,會不會不來了???
思緒剛開始跑偏,林冉就出現(xiàn)在了門口,擋住了屋外刺眼的眼光,在火房的地上投射出她曼妙的身姿。背對著強光,等到林然看清她那張粉嫩的臉時,林冉已經(jīng)走到了跟前。
她低頭看了看林然刷過的那些碗,說道:“你這是干洗嗎?碗上面的污漬都還在呢!”
說著卷起長袖準備接過林然手中的抹布,林然第一反應就是不讓林冉干這些活兒,自己一手包攬。
所以當林冉的右手抬過那些累得像寶塔一樣的碗碟時,林然立馬伸出左手的肘去擋。這一擋力度和角度都沒控制好,只聽見“霹靂啪啦”一陣狂響,成堆的瓷器頃刻摔地粉身碎骨。
兩個人同望著一地的碎片都說不出話來,卻被林禮的一聲大叫給鎮(zhèn)住了。
恰巧在院子里打掃的林禮聽到那陣清脆的狂響,立馬丟了掃帚跑到火房,看到的已是滿地碎渣。
她氣不打一處來,跨過門檻沖到林然面前揚起兩個小拳頭狠狠地捶了好幾下林然的胸膛,憤怒地吼道:“這下好了,碗碟全碎了,你不想吃飯,還不讓我們吃了!”
說罷又要沖上去捶打林然一番,卻被林冉一把抓住左手腕扭了下來,拉到身邊呵斥道:“好沒規(guī)矩,哪里有妹妹打哥哥的道理?平日里父親讓讀的書都忘了?”
林禮見林冉不但不怪林然,反而責備起她來,更加生氣。她當然不敢沖撞林冉,生生把火往內(nèi)憋著,眼眶以下就紅了,珍珠大小的眼淚一串一串涌了出來。
林冉最是見不得妹妹哭,正欲替她擦拭眼淚,不料林禮腳一跺轉身就跑出了火房。
林然此刻內(nèi)心越發(fā)愧疚,倒不是因為打碎了這些碗碟,而是林冉為了護著他氣哭了林禮。本來之前就已經(jīng)欠了她情,這下新情加舊情,更不知道要如何還報了。
林冉并未說什么,走到火房一角拿起掃帚開始打掃一地的碎渣。林然走上前去摁住她手中的掃帚說道:“還是我來吧!”
林冉望了他一眼,便把掃帚遞給他,然后朝著門的方向走去。
“哎,對不起??!都是我,是我的錯,才會搞成這樣。”林然大聲說著。林冉停了腳步等他說完,并不搭話只提腳欲走。
剛走了兩步,林然又急忙說道:“林冉,我們講和吧!”
林冉依舊沒有回答,再次邁步要走。
這下可把林然急壞了,趕緊跑上前去拉住林冉的一只手,正面相對而立:“把你當成鄉(xiāng)野丫頭是我的不對,把林家上上下下對我的好心不當一回事也是我的錯??墒悄翘煲估镂艺娴臎]有半點瞧不起你的意思,我是擔心夜深露重你還在劈柴會著涼、會生病,情急之下才那樣說的。你,你,你能原諒我嗎?”
連林然自己都沒想到他會如此輕易地就把肺腑之言講了出來,或許在某個時候林冉已經(jīng)成了他心中一個重要的部分。一個可以給予他溫暖和力量的組成,像他的母親一樣。
這失而復得的歸屬感和依賴感讓他須臾不能離,為了能留住這股力量,別說是放下面具,即便是低下頭他高貴的頭也在所不惜。
他真是太需要這樣一個能在心窩上的人了。
可出乎林然意料的是,自己的低姿態(tài)卻只換來林冉一句淡淡的“知道了”,便使勁抽回林然手中的腕子,走出了火房。
聽著林冉離開的腳步,林然甚至不敢抬頭去看她遠行的背影,被拒絕的痛苦頃刻罩住了他,愣在原地呆若木雞。
“我去買碗碟,你趕緊把碎片收拾好?!?p> 林冉遠遠飄來的一句話猶如干涸沙漠里忽現(xiàn)的一股清泉,瞬間浸潤了林然枯竭的心田。他像觸電一般被激活了,欣喜地跑到門邊望著林冉的背影,大聲地回道:“好,我等你?!?p> 林冉本不是一個錙銖必較之人,起先純屬是為了替父親分憂,承諾好好照顧林然。因為知道林然的悲慘遭遇,所以無論他表現(xiàn)地多荒誕糟糕,林冉都未曾想過放棄,權當是一個浪蕩貴公子脫胎換骨的必經(jīng)之路。
直到她從林然的言辭中真正感受到他對自己和父親的不屑,尤其是對父親的不敬,才真正覺得之前付出的心血可能付之東流。林然不僅是爛泥扶不上墻,而且是一堆黑不溜秋,不分黑白的爛泥。
面對從未失手過的局面,林冉第一次感到很無奈。她怒斥林然其實是憤恨自己的無能,她沒能如期為父親解憂。
正當她陷入無限的情緒中,糾結是否要放棄的時候,林然竟來徹頭徹尾的轉變。
自碎碗事件后,林然不僅說話輕聲細語,做事積極主動,還特別謙虛好問,像脫胎換骨了一般。其中緣由林冉如何也想不透,最后只能歸結為前期的付出多少還是有了效果,好在這家伙心地并不壞,或是真的幡然醒悟了,也未可知。
林書進一直在暗中觀察林然,他也察覺到了林然的改變,心想女兒的努力果然是有回報了。
現(xiàn)在的林然不但每天跟著林冉一起干活,還會主動向林循請教學問,有空還和林循去武館習武。這一轉眼半年多的時光,林然已經(jīng)漸漸融入了林家的生活。除了林禮多少對他還有些成見,其他人都也把他視為家中的一份子。
桃平縣的鄰里鄰居大多也認識這個陽光溫和的少年,說道林老爺?shù)奶弥兑彩墙豢陉愘?。林書進看時機差不多了,便找到林冉說出了他的想法。
他認為林然長期居住在府中并不適宜,而且大丈夫理應有自己的天地。難得現(xiàn)在他能振作起來,也能自食其力了。讓他有一份單獨家業(yè),娶妻生子,過正常人的生活才是長久之計。
于是想讓林冉先去探探林然的意思,免得突然提及未免尷尬。林冉理性上認同父親的想法,但感性上卻是不情不愿,和林然的朝夕相處已讓她有些不舍??伤也怀龇瘩g的理由,終是應了父親,去當這個說客。
對于林然的反應,林冉心里沒底,因此很害怕單獨相處時告訴他這個消息,想來想去或是人多時能趁著喧囂好免去些尷尬。于是她特地選了個晴空萬里的早晨特意約了林然一起上街采買府中用度。
一路上,平日里甚喜談笑的林冉顯得有些約束,一直緊緊持握著籃子,低著頭往前走。
林然有好幾次都要問出了口,卻又怕是自己神經(jīng)太過敏感,幾度欲言又止。
兩人再次走到日前比試的畫廊時,林冉突然定住了腳步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啊,這會兒離和你比試都大半年了。不過你那副畫還真是驚艷,你剛畫出來那時,我就料定自己輸了?!?p> 林然偷瞟了一眼林冉,假裝失望地說道:“是嗎?最后還不是你贏了!”
林冉正經(jīng)地看著林然,舉起右手將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說道:“我對天發(fā)誓,在我心里,你才是贏家!你的畫功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堪比唐伯虎在世?!?p> 林然沒料到林冉會如此認真,不禁噗嗤一笑道:“難得你如此夸贊,那我豈不是不做畫家都可惜了?”
林冉借勢立刻試探說:“對呀,我也甚是覺得可惜了。要不你也開一家畫廊?”
林然并未察覺到林冉的用意,只是回復說:“我自幼喜畫,擅長工筆,最喜白描。畢生能得一間畫廊自是難得,可談何容易啊,本錢、雇員、租金樣樣都要銀子。如今我都在你家混吃混喝,哪里能有這種念頭?!?p> 林冉見勢頭正好,難得林然有才又有能,還有此打算,于是趁熱打鐵說道:“為何不可?難得你既有天賦又有念頭,不如我讓父親拿些錢給你做本錢,在稍微偏一點的地段租一間鋪子。先讓樂兒到店里幫忙打理著,平時我們兄妹也可來幫忙。憑著你的本事,畫廊想必不用多久就能生意興隆,到時候再請人也不遲??!”
林然本以為只是日常的漫談,不料林冉竟拋出如此詳盡的方略,這斷然不是一時起意。
他沒想到的是讓他離開林府的話會從林冉嘴里說出來,頓時突感四肢冰冷,面部僵硬。
林冉見狀立刻打住了下言,看到林然頃刻低沉的臉,心想這下把事情搞砸了。兩個人一言不發(fā)地對立站著。
好一會兒,林冉才小聲說了句:“東西買的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
林然微微嘆了口氣,說:“你想我離開?”
林冉道:“沒有,沒有的事。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正欲轉身,竟被林然一把抓住右臂,林冉本就有愧又被狠狠拉回,一時驚住,癡愣愣地睜大雙眼盯著林然。
林然冷冰冰地說:“如果你想我離開,我自會離開。至于畫廊就不必了,混個吃穿用度的本事我還是有的?!?p> 說罷霎時松開了拽緊林冉的手,大步向前,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剛開始熱鬧的街市中。
林冉還來不及解釋就已經(jīng)被晾在街頭,她無奈又憤恨,說不出的難受涌上心頭。心口像被一塊巨石壓著,沉地喘不過氣。
早出的太陽果然是假象的晴天,這會兒云定風止。天際的光芒早已不見,厚厚的云層邊漸漸浮出灰黑色,眼看是要有一場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