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火房已經(jīng)是白煙一片,哪里看得清里面什么情形。林夫人掩著鼻子讓樂兒去找人來,她的預(yù)判八成是失火了,可分明又隱約聽到里面有人說話的聲音?;鸱繜瞬坏K事,要是傷著人那可不得了。
林夫人身子弱不敢貿(mào)然闖進去一探究竟,只能在門口掩著口鼻焦急地等待。
還好林循立馬趕了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母親拉到一旁,讓樂兒照顧好。自己一股腦兒沖了進去,這才發(fā)現(xiàn)熱氣騰騰的灶臺旁果然杵著兩個人,整個屋子都快起霧了,還在一個勁兒添加柴火。
林循沖上去摁住其中一個人的左肩往后拽,定睛一看原來是林冉。正欲一頓吼,嘴一張就吸入了好大一股熱氣嗆地直咳嗽。
另一個抄著鍋鏟的身影也轉(zhuǎn)了過來,林循一看是林然。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雙手拽著兩人的胳膊奮力往外拉。
出了火房一直走到院子里,狠狠地甩開兩個人的手,指著林冉的鼻子怒斥道:“林冉,我再不趕來,別說這火房,怕是整個林府都要被你拆了!”
林冉看到哥哥是真動了氣,趕緊上前解釋道:“哥,你消消氣,消消氣。我們剛就是在煮毛豆,所以火加大了些,沒想到白煙一下就那么多了?!?p> 林循聽了更是來氣,說道:“林冉,你是第一天做飯嗎?煮豆子需要加多少柴你不知道?你嚇得娘不清,以為里面燒著人了,你知不知道?”
林然見狀趕緊站出來解圍道:“都是我的錯,你別罵林冉了。是我要搶著做菜,又沒經(jīng)驗,所以,所以才會搞砸。對不起,我實在沒想到會嚇到林夫人,我不是有意的?!?p> 林循扭過頭來正對著林然道:“我就說平日里冰雪聰明的冉兒怎么會如此糊涂?原來是你在這里作梗。自從你來了林府,府里就沒一天安寧。我親愛的堂弟,你到底是來這度日的?還是渡劫的?”
林然本就覺得有愧才第一時間站出來認(rèn)錯,誰料林循這擺明是半點不讓。
依著性子林然鐵定是杠上了,可眼下想著連累了林冉又搭上林夫人,一肚子的火又被理性強壓了下去,無處發(fā)泄的情緒全聚集在兩個拳頭上握地死死的。
林冉意識到哥哥是要借題發(fā)揮了,再不趕緊攔著非得出事。
此時林夫人被樂兒攙著走了過來,林冉見到娘親立馬過去拉住她的手問道:“娘,你還好嗎?哪里不舒服嗎?”
林夫人一臉寵溺的笑容,一邊給林冉擦臉上的灶灰一邊說:“好好好,沒事呢!你個傻丫頭,看看,臉上臟兮兮的。哪有個姑娘家的樣子?”
林冉嬌羞地說道:“娘!我自己來啦!”說罷拿過林夫人手中的絹帕擦拭起來。
林夫人老遠(yuǎn)就聽到了林循的聲音,也猜到了事情始末,便走到林然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然兒,怕是你娘親疼你,不曾讓你做過家務(wù)吧?不礙事,不礙事,以后你想學(xué)什么,都可以讓循兒、冉兒、小禮教你。問我也行,我們啊一定把我們會的都教給你。”
“娘,他哪里是來學(xué)習(xí)的?他分明就是來搗亂的!”林循毫不客氣地說道。
林夫人拉起林然的手繼續(xù)說道:“然兒,你這個堂哥性情還是急躁。想必是看到冉兒有危險才會如此激動無禮,你別和他計較。”說完又轉(zhuǎn)向林循道:“性子要收斂些,怕是最近武練多了,書讀少了。趕緊回屋里把功課補一補,用飯的時候再出來?!?p> 林循見母親擺明了維護林然,有氣只能往肚里吞,瞪了一眼林然拂袖而去。
林冉這才舒了口氣,心想還好母親站在林然這邊,否則自己前期做的努力指不定就付出東流了。
林然性格剛毅,直言不諱,又是貴族出生,哪里忍得下惡氣?到時候拳腳相向,怕是怎么也不愿留在府中了。
林夫人見林然和林冉渾身臟兮兮,便讓樂兒去收拾廚房,叮囑兩人趕緊梳洗,自己立馬動身去外面買菜。
空曠的院子只剩下林然和林冉二人,呆呆地站著,互望了對方一眼,不禁相視而笑。
“你看你,臉都成碳頭了。”林冉說。
林然笑著說:“還說我,你不是一樣,和花貓有什么兩樣?”
說罷兩個人都不禁用袖子擦了擦臉,又是一陣嬉笑。突然林然收住了笑容,正經(jīng)地說道:“謝謝你啊!”
“謝?謝我什么?”林冉滿臉疑惑地問道。
“謝你關(guān)鍵時刻沒有拋棄戰(zhàn)友??!”林然說。
林冉咧著嘴做了個鬼臉道:“你呀,真被你害慘了!我也笨,怎么就真就依著你胡來了!”
林然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說:“這人不總有第一次嗎!”
話剛落,林然又覺得有些別扭,趕緊理直氣壯地補充道:“我那還不是看著你受傷了,好心替你做飯。你還說呢!”
林冉難得見林然這幅小孩子般的委屈模樣,趕緊雙手作揖道:“是,多虧了行俠仗義的堂哥,否則小女子真的要山窮水盡了。”
林然突然嚴(yán)肅地說:“別叫堂哥?!?p> 剛剛?cè)岷偷姆諊暱瘫粌鼋Y(jié),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憋屈的尷尬。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又各自快速抽離,尋找視線的標(biāo)的物。
林然此刻已經(jīng)在心里悔了一千遍,可說出去的話依然收不回,也只能硬著頭皮撐著。心想這樣不是辦法,便干脆做了個梳洗的動作,大步流星地往自己屋里去了。
林然想不明白自己當(dāng)時為何冒出那句話,毀掉了好不容易融洽的氣氛。
可當(dāng)聽到林冉叫他堂哥時,拒絕的確是他內(nèi)心的真實信號。他不愿意和林冉沾親帶故,而事實上他也不是林家的什么親戚。至于他為何突然很在意這個名頭,在意自己的身份和林冉之間的關(guān)系,自己也說不上來。
半夜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覺得心里憋悶,索性起來去院子里透透氣。
剛走到后院時,就聽見劈柴的聲音,走近一看,竟還真是林冉。先別說更深露重,女子寒涼體質(zhì)吃不消,白天手上都還有刀傷,這怎么就干起活來了。
林然氣不打一處來,從旁側(cè)走過來一把奪去林冉剛揚起的斧子道:“不要命了嗎?這么冷的天在這里干活?林縣令是有多窮?窮到要這么折騰自己的閨女?”
林冉被奪了斧子,又被無端訓(xùn)斥了一番,情緒自然是上來了。可卻硬是堵在嘴邊不出聲,兩只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林然。
三秒、五秒、十秒,林然望著這雙透徹水靈的大眼睛,胸口硬撐著的那口氣還是沒憋住。像繃到極致又忽然斷線的風(fēng)箏,一下就七零八落了。
“手,給我看看?!绷秩徽f著想要握起林冉受傷的左手,卻被林冉直接用右手推開了,說道:“別看了,你回去吧。我還要干活?!?p> 林冉冷漠的態(tài)度再次激怒了林然,他操起奪過來的斧子抓起地上的柴火就劈,力氣大得每一下都能聽到刀口重重?fù)舻氐淖矒袈暋?p> 林冉就站在林然背后看著他對著柴火發(fā)泄,見他劈地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才平聲靜氣地說道:“林然,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們林家,瞧不上我這樣小地方的人。是,我們家是不富裕,我們需要靠自己的勞動去生活,可我們并不覺得有什么值得羞愧的?!?p> “我的父親之所以窮,是因為他想老百姓富。他沒有折騰他的女兒,他是在用生命告訴他的女兒什么是信仰,什么值得堅持。你可以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們家,可請你保持對我們每個善待你的人最起碼的尊重?!?p> 林然正欲抬起頭解釋些什么時,發(fā)現(xiàn)林冉已經(jīng)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自己本是一片好心,不舍得她受苦遭罪,可卻偏偏把話說成了那樣,還把林書進牽扯進來。試問哪個女兒會接納一個質(zhì)疑自己父親的人?
更何況他們一家人的關(guān)系還如此緊密。也難怪林冉會生自己的氣,生氣都是小事,可眼下這她擺明是誤會了自己的本意。
萬一她真的認(rèn)定自己是那種輕浮浪蕩的公子哥,就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此刻的林然正一頭亂麻,思緒跳躍又糾纏,腦子里翻來覆去重復(fù)著林冉剛才的字字句句,揣測她的心思,想著化解之策。
他如此焦躁,如此狼狽,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已然在一點一點被一種新的力量拉扯,他分分秒秒不能摘下的面具竟就在這一刻被徹底拿了下來。
可面具背后畢竟是一張不曾見過陽光雨露的臉。能不能存活下來,以什么樣的方式生存都是林然需要面臨的挑戰(zhàn)。但在這一刻,他滿腦子想的就是怎么挽回他和林冉之間的關(guān)系。
林然一夜未眠也沒想出什么好辦法,聽到外面雞打鳴了。又擔(dān)憂事情會越來越糟,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去解釋一番,不管林冉聽不聽得進,至少不能讓她誤會。
剛準(zhǔn)備繞過回廊竟瞥到林冉穿了一身青色麻布衣裳,背著個簡易的包袱快步出了大門,林然好奇不已于是悄悄跟在后面。
繞了好幾條街,林冉熟門熟路地踏進了集市。此時的集市已開始熱鬧,商販們都開始搭攤擺貨,有健壯的屠夫、年邁的菜農(nóng)、瘦弱的女販,甚至有的女商戶還背上背著娃娃。一手牽著幾歲的孩童,一手取碳生火,大滴大滴的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滾落下來。
這樣人聲鼎沸的場景里卻不止是熱鬧,每個人都在極盡全力在干活,在討著生存的飯碗。
在來這里之前,林然從未曾想過自己日常用度的來源,老百姓的生計。
也斷然不會料到自己往日里錦衣玉食生活的支撐竟是這樣一群群老弱婦孺。
眼看著這些被生活即將榨干的人們,仿佛覺得自己就是那榨汁機的推力。愧疚、不安、同情、悔恨交織纏繞,擰成一股粗壯的麻繩一遍又一遍地抽打著林然的身體。
林冉穿過集市,熱情地和每一位商販打招呼,他們也一樣熱情地回應(yīng)著她。
她一邊走一邊牽出好些幾歲大的孩子,小家伙們都屁顛屁顛地跟在她身后向前走。當(dāng)她走出集市的時候,背后已經(jīng)接了十幾二十個孩子的小長隊了。
林然不敢靠地太近,盯著走在最后的一個孩子,躡手躡腳地也穿出了集市,逃離了那震碎他心臟的地方。
出了集市,林冉就被一群孩子擁著消失在左拐的小巷里。林然估摸著巷子里應(yīng)是盡頭,便在巷子口等了好一會兒,才悄悄潛進去,最后在一間沒有上鎖的小木屋門口聽到了林冉的聲音。
“冉姐姐,你都好些日子沒來看我們了。”
“對呀對呀,我們可想你了?!?p> “是嗎?姐姐也想你們呢!”林冉溫柔地說道。
“冉姐姐,今天你要教我們什么呢?”
“姐姐待會兒啊教你們寫自己的名字,先看看我給你們帶了什么東西?!绷秩缴衩氐卣f道。
“哇,是棉襖,太好了,我娘昨晚都還在傷心,說家里棉花不夠了給我做不了棉襖,這下好了?!?p> “天氣馬上就要冷了,大家趕緊試試姐姐帶來的棉襖,看看合不合身。上面都繡了你們的名字,是按你們的尺寸縫的?!绷秩秸f道。
林然忍不住躲在木屋后方從撐開30度的窗戶尾端朝里看。這一件不到20平的屋子,正前方的墻上掛著一個小黑板,屋里堆放了大概十多張破舊的桌椅,連地面都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地。屋里的采光和通風(fēng)全靠左右兩側(cè)的四個窗戶,黑板前有個簡易的高木桌上有燭臺。此時的林冉正站在高木桌旁忙著給孩子們分發(fā)棉襖。
“姐姐,你家里怎么有那么多棉花給我們做那么多棉襖???”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問道。
“姐姐的父親啊工作很勤快,掙了不少銀子,每月攢一點到了冬天就夠買很多很多棉花拉!然后呢我再和母親、妹妹一起織布、裁剪,最后就做成了這些好看的小棉襖拉!”林冉一臉稚氣地回復(fù)道。
“那姐姐的父親一定工作非常非常非常勤快吧,我爹爹每天去地里干活都買不了一家人的棉衣呢!”小女孩道。
“是的,姐姐的父親很早很早就起來,很晚很晚才休息,而且吃穿用都極度節(jié)儉,所以才能省下銀子買很多棉花呢!”林冉說道。
“姐姐的父親一定是個大大的好人?!毙∨⒋舐曊f道。
然后所有孩子都圍了上去,手里拽著新棉襖,口里不約而同重復(fù)著:“大大的好人?!?p> 聽到這里,林然頓時徹底明白林書進一家之所以節(jié)衣縮食的原因。
難怪當(dāng)自己那樣說林書進時,林冉的反應(yīng)會如此強烈。的確是自己誤會了林書進,看輕了林書進一家,他們之所以如此勤儉是一心用在了老百姓身上。
林書進不過是一方父母官,如果把俸祿都用來接濟,家里所剩幾乎無幾,這就難怪林冉樣樣親力親為了。
想到自己在朗元結(jié)識的那些達(dá)官貴族子弟,吃穿用度隨便拿一樣都夠買多少件這樣的御寒棉襖。
朝堂上日日喊著忠君愛民,下了朝卻個個紙醉金迷。相比之下,林書進用他的綿薄之力為老百姓做的點點滴滴實在讓人自愧不如。
想到父親常年駐守邊塞也是一心為了鄌國安寧。每當(dāng)年幼的自己拉著父親的衣角含著淚花不讓他離家時候,父親都會蹲下身來拍拍自己的肩說道:“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忠,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
“我魏氏一族受命于鄌王,為國盡忠無可厚非。大丈夫在家要孝順父母,善待妻兒,在外要保家衛(wèi)國,戰(zhàn)死沙場。然兒,記住,今日鄌國的一切、我族的一切都取之于民,得益于老百姓的信任,此生切莫負(fù)?!?p> 如今看到林冉此舉,可想而知林書進定也如同父親這般傳教于她。如此伯牙子期的情分,相知相惜,難怪父親將自己托付于林大人。
想著想著,林然的心頭一陣一陣熱血涌動,同樣懷有一顆赤子之心的他,甚至開始悔恨當(dāng)初在朗元時深入調(diào)查民情的次數(shù)太少,看到的太少,了解的太少。以至于今日這一幕一幕的突然襲來竟徹底顛覆了他的認(rèn)知。
朗元城里歌舞升平、太平盛世不過是掌權(quán)者的白描,而這浮華之下竟是蒼生的艱辛如此。
林然仰起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氣,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慢地沿路返回。他所見又恐懼的真實將再一次刺激他的神經(jīng),也讓他明明白白地清醒個透徹。
已近模糊的深巷的小屋里,此時正傳出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