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初春最是尷尬，大地已露出欣欣然的模樣，奈何春姑娘不免有些嬌羞，害怕讓人一眼窺了顏色，總是拉著雨神在人間四處逛。
這可難為了待字閨中的姑娘們，好不容易在閨閣中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季。捧著暖手壺，穿著厚群裳，圍桌而坐，不是做些刺繡打發(fā)時間，就是擺弄下筆墨紙硯勾勒些景致，不知不覺就描摹出了春場的景象。
這也難怪，在鄌國，每年的春場既意味著一年的開始，也是姑娘們走出閨閣，覓得良人的時機。
往日里，春場通常持續(xù)三日，頭一日安排的是集市，主要賣男男女女的穿戴、戲耍之物，用來讓適齡婚嫁的男女們挑選禮物，也趁此機會先瞄上幾眼“獵物”。
第二日安排的是鬧會，雜耍班子、戲班子、說書先生、娛樂競技活動比比皆是，四處人聲鼎沸，喧嘩不斷，有才藝的男女們可以盡情展示自我，以吸引對象。
第三日安排的則是游園，城郊附近開辟的綠道、溪邊都是供給男女們約會的場地，最妙的是喜怒不定的春日時不時來下狂風(fēng)驟雨，那些年輕的姑娘們正手足無措地呼叫著。
她們的情郎便有了機會成為“英雄”，為她們遮風(fēng)擋雨。通常，春場的三日下來，能成的姻緣就不少。
鄌國通過這樣開放的擇偶方式，在十幾年間人口就翻了幾番，這些人力資源為國家創(chuàng)造的財富也在指數(shù)級地增長。
在桃平縣，每年的春場都異常熱鬧，林書進(jìn)雖是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先輩，可對于男女結(jié)緣一事卻持以開放的態(tài)度，他深知父母之命給婚姻的沉重枷鎖。加之春場帶來的人口紅利，也讓他格外重視每年的三月二十八。
掐指一算，春場后不久便是林冉的十五歲生日了，林書進(jìn)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欣慰的笑容，望著窗外感慨道：“我的冉兒，終于要長大了。”
當(dāng)桃平縣的男男女女都精心籌劃著自己的春場時，林冉掛心的卻是冉園的茉莉。
前幾日氣溫驟降，冷雨綿綿，經(jīng)過了一個寒冬的小家伙們似乎還來不及喘氣，有些又被嚇了回去。
林冉聽花匠說四月前做適當(dāng)修剪可以幫助花朵更好發(fā)芽，于是這幾日只要不下雨，她就早早地起床跑去冉園忙上一整天。
“小姐，你怎么都不叫然少爺一起了?。俊睒穬簡柕?。
林冉正換好上山干活的粗麻衣裳走出來，拍了拍褲腿道：“他可忙了，就不叫他了?！?p> 樂兒聽了噗嗤一笑道：“是呀，然少爺現(xiàn)在可是桃平縣春場的熱門人物，自然是沒空陪小姐去冉園修剪茉莉了！”
林冉一臉疑惑地問道：“怎么？你又聽說了什么小道消息？”
樂兒神秘兮兮地小聲道：“你沒發(fā)現(xiàn)這一年來然少爺有很大變化嗎？每日不到卯時就起了，劈柴、打水完了就跟著大少爺去習(xí)武，一去就是一整天。申時回來以后就開始幫著我們一起做飯，奇怪就奇怪在他總是研究各種新的花樣菜式，做好了就給我們嘗。”
“我和夫人就吃過不少他研究的新菜式，味道可好了。晚上你也看到了，一般都是閉門不出勤學(xué)苦讀。這可不，身強力壯、渾身是膽又才華橫溢，都要把大少爺比下去了?！?p> “我們桃平縣的姑娘們啊一看到他都要流口水了，呵呵，你不知道前街的李姑娘和王姑娘，今年已是十六有余，本來家里已經(jīng)安排了人家。”
“可自從那次精武堂搞擂臺展示賽，然少爺奪得了賽馬冠軍，她們在馬場見識了然少爺風(fēng)度翩翩的模樣，回去后就推了婚約，非然少爺不嫁。你不知道啊，現(xiàn)在多的是姑娘都盼著春場，想要和然少爺配對呢！”
林冉看著樂兒聲情并茂地描述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下把樂兒可急壞了，趕緊說道：“哎呀！小姐，我說的都是千真萬確的小道消息，你怎么不相信呢？”
林冉趕緊“咳”了兩聲，故作正經(jīng)地說道：“相信，怎么不相信？不過現(xiàn)在不是八卦的時候，來，趕緊跟我上冉園干活去?！?p> 樂兒一臉不情愿地嘟著嘴道：“又去干活??！小姐，你這樣誰敢要你??！這過了三月二十八你都要及?了，這次春場你真不打算去物色物色？”
林冉一手挎起籃子，一手拍了拍樂兒的肩道：“我啊，就不勞你費心了！你還是好點繡你的荷包吧！”
樂兒被當(dāng)場揭了秘，頓時滿臉緋紅，嬌羞不已地朝著林冉胳膊上捶打著小粉拳頭，道：“哎呀，你胡說些什么呢！別胡說，行不行?！?p> 林冉頓時豪爽地大笑道：“好，好，好，趕緊隨我上山，我就不說了。”
樂兒已入林府多年，剛在去年冬月里滿了十五，林夫人親自為她挑選了儒衣素裙，盤發(fā)插笈，恭喜她成人，并祝她能覓得良緣。
林府上下皆視樂兒為家人，真心愿她找到好歸宿。當(dāng)林冉發(fā)現(xiàn)樂兒私下里偷偷在繡鴛鴦荷包就和母親商量，如若這次春場樂兒遇到好人家，林府就以嫁女的規(guī)格為其備好嫁妝，送她出府。
但想到朝夕相伴的姊妹或?qū)㈦x去，林冉不免心中泛起絲絲惆緒。
春場頭一日，果然是萬眾矚目，寅時一過就有不少姑娘們閨閣中的燈就亮了，窗戶紙上竄動著她們忙碌的身影，穿裙束帶、捧水潔面、畫眉描唇。
桃平縣大街小巷的燭火依次點亮，街頭巷尾的腳步聲、車輪聲、油煎聲、潑水聲、叫喚聲雜糅交織，還不到辰時，大街小巷的商販就開始扯開嗓子吆喝起來。
在這樣特別的日子，無人臉上不洋溢著笑容，無人心中不充盈著美夢。母親盼著女兒能有個好歸宿，父親愿兒子能找個好媳婦，春場對每一個桃平人來說都是一年好時光的開始。
整個縣城，怕是除了林冉，沒人會在辰時還賴在床上捂著被子酣睡不醒了。
只聽見門外“砰砰砰”的急促拍門聲，林冉才被迫掀開被子，裹了一件外衣，打著呵欠去開門。
拉開一條門縫，門外站著的竟是林然，這倒讓林冉一下醒了瞌睡，驚訝地趕緊拉開了大門道：“耗子哥？怎么是你？”
林然上下打量了一番林冉，一臉嫌棄地說：“你看看你，一個女孩子家怎么衣服都沒穿戴整齊就跑來開門了？更何況今天還是春場，別的姑娘早就美美地去街上逛著了，你呢？還在睡大覺！”
林冉一聽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道：“天哪！耗子哥，想不到你還真是入鄉(xiāng)隨俗??！怎么，是不是街上已經(jīng)逛了一圈回來了？”
林然聽出來林冉在故意拿他尋開心，順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好家伙，還打趣起我來了！快點，趕緊梳洗下，陪我去個地方?！?p> 林冉做了個鬼臉，拖著長腔道了一聲“好吧！”就合了門去搗騰。不到一刻鐘，就換了件嫩綠色的長衫，系了條白腰帶，妝容也不施地出來了。
可即便如此，依然掩不住“美嬌娘”的俏顏，林然的神魂也在林冉推開門的那一瞬被吸了去。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直到林冉伸出手來在他眼前要來晃去，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失了態(tài)，趕緊拽著林冉出了林府。
兩人剛出了林府，進(jìn)入主街道，就引來了注目。不少人開始自行聚集起三五人的團體，交頭接耳地說個沒完沒了。
這讓林冉很不自在，走兩步就要回頭去望望是誰在評頭論足，卻被林然拍了拍肩胛骨道：“行了，別看了。再看，他們都得上來直接給你遞定情信物了?！?p> 林冉“哼”了一聲道：“怕是要來給你送荷包吧！這桃平縣現(xiàn)在哪家姑娘不巴望著嫁給你?。扛愕梦掖蟾绲穆暶疾蝗缒沩懥亮?！”
林然微笑著側(cè)著臉道：“這話怎么聽起來有點酸??！”
林冉聽罷立馬改了面色，一掌拍向林然的胳膊，大聲說道：“你煩不煩??！到底要帶我去哪兒？再不說我就回去了！我壓根就沒想出來逛！”
林然這才收起嬉笑的神色，拉起林冉的胳膊，輕聲道：“馬上就到了。”
左腳剛邁入云裳閣，林然就大聲喚道：“老板，把最近流行的款式都拿來瞅瞅！”
話音剛落，內(nèi)堂側(cè)簾后就鉆出來一個衣著鮮艷、頭飾華貴的婦人，約莫四十好幾，濃妝艷抹卻不落俗套。
邁著小碎步，人還沒到跟前，右手輕揚起一條白色絲帕道：“來啦來啦！這位爺想看點什么？”
林然回頭望了一眼跟在身側(cè)的林冉道：“老板娘，按這個姑娘的身形拿鎮(zhèn)店之寶來。”
林冉聽了眼睛睜地圓溜溜地道：“什么？你這是唱，唱的哪出??？”
老板娘吆喝了一聲“好嘞！”便竄到簾子后面去了，林然這才神秘兮兮地湊到林冉跟前伸出手掩著嘴道：“噓！小點聲！就當(dāng)是幫我個忙！這不是要春場了嗎？”
“春場”二字一出，林冉立馬聯(lián)想到樂兒描述的那番情景，心領(lǐng)神會地露出了笑容道：“哦！我懂了，你是想給你中意的姑娘買禮物，讓我來給參謀參謀對吧？哈哈，不早說，這是好事啊！對了，你確定那姑娘和我身材差不多嘛？萬一不合適怎么辦？”
林冉的機靈倒是讓林然驚了一跳，心想這小妮子還真會解圍，可怎么蠢頭蠢腦的，半點看不出自己的心思呢？不是人稱桃平縣的美嬌娘嗎？平日里機警過人，這下怎么跟那些傻妞沒兩樣?。?p> “兩位久等了，來來來，看看我們云裳閣昨兒才到的新款，這件啊名叫‘月朦朧’，你瞧這流線的設(shè)計不但可以把姑娘的纖纖細(xì)腰一展無遺，還可以……”
熱情好客的老板娘一口氣介紹了二十三套女裝，看得林冉是目瞪口呆。
平日里只要干活她就穿粗麻衣，哪怕是重要的場合她穿的也不過是母親給縫制的簡易衣裙裳。從未見過色澤絢爛如此，款式變化多樣的服飾。
以至于她沒法給林然任何參考性建議，最后連試也懶得試，一臉沒趣地走出了店鋪。
林然雖兩手空空，卻一副美滋滋的神情?？吹搅秩揭荒槻粣?，大致也猜到幾分，并肩走出大門時刻意用手臂蹭了一下林冉的肩膀道：“怎么？腦子看暈了？”
林冉長舒了一口氣道：“不好意思啊，沒給你幫上什么忙。這么好看的衣裳我也是第一次見，沒研究，也沒經(jīng)驗?！?p> 林然聽了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低下頭望著林冉道：“沒事，你已經(jīng)幫了很大忙了?！?p> 這席話倒是徹底把林冉說蒙了，明明自己連好的建議都沒給一個，這家伙到底搞什么把戲？正欲要問個明白，卻被一聲輕柔的叫喚聲打斷了。
“然公子?！敝灰娨晃簧碇仙L裙，腰間裹著一圈淡黃腰帶，腳踏白綢尖角靴的女子正小心地提著下裙擺踏著階梯走上來。
白里透紅的鵝蛋臉，星辰般閃爍的雙眸，櫻桃似的小嘴，再加上那一頭過腰的長發(fā)，這正是桃平縣最大的古董商王老板的嫡女王洛云無疑。
她的大名雖不及林冉，但在桃平也是無人不曉。若單論賢良淑德，她并不比林冉遜色。再加之她有個富商老爹，自然是少年才俊的追捧的對象。
王洛云倒是款款大方，毫無拘束地站在了林冉和林然中間，先是微笑著打量了一番林冉，心滿意足之后才徐徐轉(zhuǎn)過身對著林然道：“然公子，想不到有如此雅興來逛女人的鋪子?！?p> “哦，沒什么事，帶堂妹來選選衣裳?！绷秩环笱艿貞?yīng)和著。
王洛云笑道：“令妹乃是桃平縣第一美人，即便穿著粗布麻衣也依舊是這大街小巷的男人們癡迷的對象。”
自從林冉被冠以“美嬌娘”的美稱后，王洛云就常常冷嘲熱諷，表面上是夸贊，實則內(nèi)心卻是不服。
每次見了林冉都要譏諷一番。林冉倒是習(xí)慣了，未曾放在心上，林然卻是第一次親臨現(xiàn)場，不免來火。
“王姑娘如此華服美冠，想必追求者更是門庭若市吧！”林然道。
王洛云見狀，知道林然已是介懷，不由露出嬌羞神色拂袖掩面以化解尷尬。須臾鎮(zhèn)定后才徐徐從衣袖中掏出一物遞上，道：“然公子，上次賽馬我見你腰帶老舊，便選了恰配你騎馬服顏色的料子，親自縫了一條，你看是否合意?！?p> 林然望了一眼腰帶，又瞥了一眼林冉，笑道：“我與王姑娘怕只是幾面之緣，如此貴重的禮物，在下不便收。我看這色澤款式中規(guī)中矩，贈給家父亦可適用?！?p> 王洛云是聰明人，又驕傲無比，一聽此言就心領(lǐng)神會，不禁花顏失色，難堪不已，趕緊將腰帶收入袖中。匆匆下了階梯，三步并做兩步，喚了候在階梯下的丫鬟，混入人群中去了。
這倒讓林冉白白看了一出好戲，心想樂兒果然沒有說謊，耗子哥確實魅力十足，連王洛云都主動示好，私下還不知有多少姑娘饋贈禮品呢！
想著一直無依無靠的林然能如此受歡迎，興許還能趁著這次春場找個好姑娘，林冉心中就很是欣喜。
長久以來，她都真心把林然當(dāng)成自己的哥哥，和林循一樣，是保護她、照顧她的戰(zhàn)士。更何況自己還曾答應(yīng)過父親照顧好林然，如此看來也算不辱使命了。
“你發(fā)什么愣呢！大傻妞一個，別人譏諷你也沒反應(yīng)，平時那股較真勁哪去了？”林然說著伸出右手調(diào)皮地捏了捏林冉的鼻子。
林冉卻輕描淡寫地回道：“只是說說而已，又沒損失，何必動怒。她說說心里才能舒服，才不至于把火發(fā)到別的地方去，她家的下人也好，追求者也好才能少受些屈辱?！?p> 林然感慨道：“沒想到你是這么劃算的。如此善良淡雅的女子，難怪成千上萬的男子惦記?！?p> “哦？是嗎？還好意思說我呢！你看看，別人腰帶可都送上門了，親手繡的哎，多難得！像她那樣的千金，怕是平日里連針線都不會碰一下，能為你親手做腰帶，我要是你啊，當(dāng)場就感動地稀里嘩啦的！哎，我說你干嘛不收下呢？是不是覺得我在場有點不好意思？”林冉邊說邊生動地比劃著。
林然側(cè)過身雙手撐在胸前道：“我不會收的，我心里有人了?！?p> 林冉不覺瞳孔睜地老大，圓溜溜的像兩顆黑加侖，“噗嗤”一笑，伸出手來往林然胳膊上一拍道：“放心，在你不打算公布之前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闭f罷，連蹦帶跳地跑回林府去了。
林然本想著如果林冉一再追問，是否要表明心跡，沒料到林冉卻似一塊通透的璞玉一般，對男女之情竟毫無察覺。
她清澈、深邃的眸子里倒映出的人影真實自然，未有半點扭曲之態(tài)。顯然，她是真心實意說的那些話。
可這份真誠卻讓此刻的林然有些惱火，難道她對自己半點情分都沒有嘛？在她心里，難道我真只是一個哥哥？又或許她和自己一樣，心里也已經(jīng)住了一個人，再看不見旁人旁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