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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墻戲

物是人非(八)

宮墻戲 湯娘子 2438 2019-10-07 02:43:36

  早晨沒胃口,吃了兩口粥就上值去了,挨了板子淋了雨,醒的時候喝了一大碗比命還苦的藥,中午沒吃東西又哭半晌,差點沒岔氣,后來睡著了,別人八成以為她哭累了,孟逸歌覺得自己是餓暈的。

  暈到這時辰才醒,不知道什么時辰,反正看窗色那天都黑了,再不吃點東西,今晚眼睛一閉明天就別睜了。

  外廳早備好膳食,宋允和將她打橫抱起,一出被窩孟逸歌就打了個抖兒,后背一股涼意。地龍燒了半日,屋里內(nèi)外都是暖和的,沒想到她身體會弱成這樣,他隨手扯了外袍將她裹住。

  主榻上的橫幾上擺了五六盤菜都放滿了,皇帝抱她落座,自己順勢坐在她身后,雙臂將人圈在懷里。

  這里外都是人,孟逸歌輕蹙眉,手肘抵著他胸口推了推,示意他坐到橫幾那頭去,面對面坐也能吃好,這么貼著坐太黏糊了。

  宋允和接過一旁遞來的熱帕子給她擦手,接到她的眼神,了然地側(cè)眸看了景安一眼,轉(zhuǎn)回來吩咐道:“主子羞澀,你們退下?!?p>  “……”孟逸歌頭皮發(fā)麻,抓著擦手的熱帕子往他身上扔,嘴唇動了兩下沒出聲,能看出不是什么好話。

  景蘭一雙眼睛釘子般就定在孟逸歌身上了,只顧著自己看過癮,一時分心沒留神聽皇帝說什么。景安時刻警醒著,先笑嘻嘻地行禮,而后拉著景蘭退出殿外守著。

  宋允和給她布菜,她不動筷,一雙干凈清亮的眸子凝著他,他一本正經(jīng)問:“我喂你?”

  孟逸歌閉了閉眼睛,想是氣笑了,不理他自顧自吃起來。

  眼前都是衛(wèi)姁愛吃的老菜式,隴蘇是吃不著的。不止菜式精細,南北的口味也有出入,隴蘇的菜以清甜口為主,京北的菜大多是咸濃口味,且少有放糖。

  孟逸歌吃了兩口,通體舒暢。

  美食各有特色,人總是更偏心家鄉(xiāng)口味。要是不記得也就算了,偏偏那些滋味她牢記得清清楚楚,最愛的金菊魚、南瓜芋還有三彩花膠,孟逸歌在隴蘇的十幾年里無一日不想念這幾樣,有時想起來口里生津好像咀嚼回憶一樣,可惜山高路遠,空想而已。

  吃了兩口是心滿意足,不過眨眼后腹部生痛,腸胃火辣辣地疼得她額頭冒虛汗,十幾年清湯寡水,忽然吃了重口的菜,腸胃受不住。

  宋允和不知,正要傳太醫(yī),她攔下,大口吃了甜芋餅又喝了大半碗魚湯,辛辣燒痛的滋味慢慢緩下來。

  她靠在宋允和懷里,看見他的掌心虎口處被自己抓得發(fā)紅。

  孟逸歌指著一道菜,說:“我吃不了這個。”

  “好?!彼卧屎忘c頭,手掌壓在她前襟處上下?lián)嶂o她順息,道:“我讓人撤換了?!?p>  他太過平靜,孟逸歌甚至有些狐疑,好奇問他:“你不疑心?”

  他笑,低頭對上她審視的目光,任由她探索取證眼里的真誠,手在她臉頰上捏了捏,故意道:“不吃菜就疑心?我不喝閩地的茶,你可疑心我?”

  她如今身份不同以往,最怕的就是別人不信自己,而自己也無證辯駁,所以三句兩句半都在掂量,掂量這份信任有沉。

  “那怎么能一樣?!泵弦莞栎p聲駁了一句,補說道:“不止吃不了咸口,辛辣油膩的都吃不了。”

  “寫字也是,腕力虛浮又是多年不提筆早生疏了,字跡也不像?!?p>  “還有臥病多年,騎不上馬,無力拉弓…”

  她迫切地將自己所有“不足”悉數(shù)言明,內(nèi)心的不安像脖子上壓了把劍,搖搖晃晃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落下,她一咬牙狠狠拉動繩子,非要這把劍落下來,是死是活都好,她只圖個心安。

  宋允和默然聽著她給自己列出的一項又一項“破綻”,嘴唇抿得緊,左右握住她腰身的手臂青筋凸起,不敢收得太緊怕將她勒得喘不過氣,可聽著她說些,便不自覺地緊繃著收緊了手臂。

  他在想什么呢,想她這么多年怎么過,想她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想她這么多年又是怎么活下來的。

  “宋允和”孟逸歌喚他的名字。當年反而很少這樣直呼其名,如今他是九五之尊,對待他本該更加地謹慎敬畏才是,可她非要這樣,不知道自己在試圖證明什么,孟逸歌又道:“我除了這張臉,高矮胖瘦、穿衣進食、喜好專擅,都和從前大不一樣了?!?p>  不知道是不是擁抱得久了,她四肢的寒涼褪了一些到他身上,此時冷透四肢百骸,衣袖遮住的手暗握成拳,宋允和語氣平靜,問她:“那還愛我嗎。”

  孟逸歌一怔,沒料到他會這樣問,又反問他:“你就不疑心,我不是你要的那個人?”

  宋允和搖搖頭,說:“我們總是答非所問、含糊其辭,又總是瞻前顧后、顧慮重重,所以才惴惴不安、各有猶疑?!?p>  “姁兒,回答我。”他只想知道自己所問。

  孟逸歌鼻尖一紅,眼眶酸澀,說不出什么閉上眼往他懷里縮了縮,悶聲道:“什么愛不愛的。”

  宋允和低頭,看她清瘦的手攥緊了他的胸襟,小拳頭青白兩色骨節(jié)分明,低低笑道:“撒謊?!?p>  孟逸歌不言語。

  他又說:“你是不是覺得,覺得我薄情寡性,戀酒迷花早就把你忘了?覺得我,只是因為相貌相同才動了心?!?p>  宋允和覺得她的想法實在沒道理,真要是為了相貌何必晾著她一個多月,花這么多心思圖什么。

  “其實?!彼f:“你見太后那天,我就見了你?!?p>  太后在暖閣里見她,他就站在屏風后,只要她抬眼四下看,隨意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他的影子映在屏風上,可是她沒有。

  那天她低著頭,甚至連抬頭直視太后都不敢。

  孟逸歌回憶起那天不自覺打了個冷顫。原本忐忑著不知道如何面對他,他倒是狡猾得很,先讓太后來做“探路石”打得人措手不及。

  太后喚她“小君”那一瞬,心中好似平潭驚石,大大的水波漣漪震得她方寸大亂,哪里還有腦子想別的。

  孟逸歌沒好氣問:“在暗處偷看?”

  宋允和頷首。

  孟逸歌又道:“只一眼便篤定是我?”

  宋允和再頷首。

  孟逸歌蹙眉:“那為何還讓那個小郡主來為難我?”

  宋允和伸手輕輕掐她鼻尖,與她說分明。

  “賭氣?!彼寡缘?“看你究竟為了不認我,下了多大的決心。”

  說來說去又繞回來了,兩個人聊了大半天還是沒解開這個癥結(jié),即便孟逸歌前頭將自己的無能無力全數(shù)表明,他仍不放過。孟逸歌明白他介懷之處,猶如自己,反反復復問來問去還是存疑,這樣的猶疑不定出自失而復得所帶來的怯懼,很是抓人,讓人欣喜又讓人懸心。

  “我一直以為…”孟逸歌想著措辭,不知如何表達才貼切:“我以為今日才是初見?!?p>  “進宮后,我曾設想過許多次,你我再相見的場面,也想過你懷疑我或是不信我,沒想到你一眼看破,更沒想到你如此平靜,平靜得好似我只是去獵場玩了一圈回來而已,好似我離開你也只在昨日?!?p>  “宋允和,那天看到我,你在想什么?!?p>  宋允和嘴角上揚但不見兩分笑意,嘴唇動了動,輕易便是駭人的言語:“想殺人?!?p>  孟逸歌愣住,反應了一會兒確定自己并沒聽錯,反問道:“殺,殺人?殺我?”

  “嗯,殺你?!彼卧屎凸室獾?,手在她臉上捏了又掐,沒兩下就紅了。

  孟逸歌拉下他的手,瞪他。

  他反握住那手,正色道:“為什么不回來,為什么不早點回來,為什么不早點回來見我?!?p>  他眼睛沉了沉,目光卻像利刃一樣緊扎在她心上,她動了動嘴唇什么也說不出來,他聲音有些痛,面上還是平靜,問:“若是,宵飛練沒有探察到隴蘇之事,若我沒有“多此一舉”,你是不是,這一生都不會回京城?”

  孟逸歌沒有想過這件事,在隴蘇的時候她想的更多的是如何不被孟家嫁出去,自己畏縮在院子里除了心里亂不想見外人,更多是因為膽怯。他這么一問,像裹著針的棉花刺進掌心,軟軟綿綿地讓人疼。

  “我,我不知道?!泵弦莞杪曇艉艿停瓜马桓铱此?,道:“我在隴蘇時,聽人說過陛下英明神武,我以為你,你早就…我不知道?!?p>  說不出口的話像他們未出世的孩子一樣,疼得要人命。

  “姁兒。”宋允和喚她,失而復得并沒有太多喜悅,反而是恐慌更多,他無以辯解只得說著求饒的話:“別嫌棄我?!?p>  看吧,兩個人各有各的不安。

  好端端地,吃個飯吃出這么多苦情來,孟逸歌吸吸鼻子,手撫上他的眼角,道:“這可怎么才好,我怕你不信我,你怕我嫌棄你,這日子可怎么過得下去。”

  “怎么不信你?”宋允和一笑,清俊的面容已有年歲深沉,笑話道:“你若是見了太后便撲上去喊娘,我才要嚇死。”

  孟逸歌氣結(jié),他又說:“你那副想認不敢認,想哭不敢哭的蠢樣,天下無雙。”

  孟逸歌咬牙切齒道:“我討厭死你了?!?p>  “沒用?!彼卧屎蛼熘ㄈ逖诺男Γ瑴芈暤?“討厭也別想走了?!?p>  孟逸歌無語,喊了人進來,讓人備水沐浴,扭過臉不愿與他斗嘴。

  他并不在意這點臉色,笑吟吟地看著她許久。

  宮人撤了食幾,耳房里備好了浴桶供她沐浴。

  暖閣不是內(nèi)宮大殿,本是皇帝宣政殿后頭用來小憩的住所,要不是當年登基與衛(wèi)姁寸步難離也不會布置得這么齊全。記得當年,耳房是臨時充做浴房的所以有許多不便之處,如今里頭鋪了柔軟的薄毯,水皂香巾全規(guī)全整,浴桶外圍著綠檀架,浴湯騰升熱霧香氣,一旁立著高幾,高幾上放著玉柄羊角與香膏、茶油。

  宮人伺候著褪了衣物,孟逸歌踏入浴桶,坐在里頭的半高坐箱上。

  景蘭束起衣袖,用溫水凈手后才進來,先用面巾給孟逸歌擦背擦臂,再用茶油給她按肩按背,這個動作很輕,輕得像羽毛煽過一樣。

  孟逸歌趴在浴桶邊墊著棉巾的位置,笑道:“你是怕我疼?”

  景蘭動作一頓,又繼續(xù)按著她的肩背,低聲道:“主子瘦了許多?!?p>  進宮后這還是兩人頭一回單獨相處,這句“瘦了”有舊日痕跡,聽得人心尖打顫。

  孟逸歌睜開眼,熱霧里看不清眼神,她坐直了往后靠,拉著景蘭的手,不自然地說笑道:“你倒是不見老,想來是過得挺好?!?p>  景蘭垂眸笑,笑容頗為心酸:“主子說笑,奴婢已經(jīng)有白發(fā)了?!?p>  孟逸歌看去,是有白發(fā)了,幾根而已并不明顯,倒是人面容很憔悴,一看就是勞心勞力辛苦多年了。

  “這是怎么了,你比我還小幾歲。”孟逸歌念叨著,又將景蘭的手攤開看,掌心細紋很多但并不粗糙,指節(jié)處的粗繭應該是年輕時候留下的,這些年想必過得還算體面,孟逸歌念叨著:“這么體面的掌事姑姑,怎么三十出頭就有白發(fā)了?!?p>  景蘭抿唇不語,低著頭跪下,孟逸歌看不清神情只看得見那肩頭有細微的顫抖。

  年少稚語尚縈繞耳旁。

  “景蘭?景蘭!”

  “我的好主子,您饒了奴婢吧。”

  “你給我過來,你要是不幫我溜出去賽馬,我就和姨母告狀。說你偷吃我點心…”

  “別別別!好主子。您可別和貴妃娘娘說,這…這不都是您讓我吃的嗎!”

  “我讓你吃?我不讓你吃,你也吃啊!你這大饞貓,什么你不愛吃的?”

  “我…我不是大饞貓!”

  “就是!趕緊給我過來!”

  一晃眼都過了將近二十年。

  衛(wèi)姁當年實是不得已,行至窮途亦無法掉頭,為周全只能自盡。那時只想著自己一了百了,沒來得及安頓好她們,如今再見只有揪心愧悔,無顏辯解。

  孟逸歌握著景蘭的手,道:“是我對不住你?!?p>  景蘭沒能忍住,額頭扣在兩人相握的手上,從那日在九皇子府見面起,至今夜,所有隱忍的情緒化作苦水自眼眸中流下,淌過兩人雙手的十指縫隙。

  景蘭哭的是誰呢。

  自七歲父母雙亡與弟弟景安一同被族親賣進宮中,無有背景依靠又無錢銀打點,只能分去做最苦的差事,長大些也不過是盥洗宮女。老天垂憐,意外得了衛(wèi)姁的眼緣,衛(wèi)姁向先帝請旨要了這個小丫頭做近身侍女,那年景蘭八歲半。半年后,衛(wèi)姁出手相助將景安從辛者庫提出來,自己是臣屬女眷不能留內(nèi)宦在身邊,衛(wèi)姁便是又給銀子治病療傷,又想法子把人送到宋允和身邊伺候,姐弟二人才有后來的好日子。

  父母雙亡后,連族親都容不下姐弟二人,衛(wèi)姁待人誠摯,事事關照處處厚待,為他們姐弟籌謀將來之心更勝家親。誰知天不遂人愿,好日子沒過幾年便生噩耗,衛(wèi)姁下葬前夜,景蘭跪于靈后暗室懸梁自盡隨主而去,若不是景安心生不安去尋人而及時救下,如今便沒了景蘭其人。

  話太多了反而不知從何說起,過往的事也不好再提。景蘭抬起頭滿面濕漉漉地還黏著鬢角幾根碎發(fā),孟逸歌看得心疼極了,景蘭啞著嗓講話,急聲里還有輕顫:“主子不再走了,不再走了?!?p>  “傻子。”孟逸歌一手捧著景蘭臉側(cè),指腹一下一下地給她擦淚,道:“誰離誰都得過日子,我在不在,你都得過下去,要過得體面別給我丟人。”

  景蘭胸口震顫幾下,雙手用力緊握著孟逸歌的手,道:“再走,就帶著我一塊走,成嗎?”

  孟逸歌搖搖頭,佯裝輕松道:“怕是跟著我,沒了體面,你可就吃不著內(nèi)廷的糕點了?!?p>  這是什么話,難不成這滿眼淚水都是饞的?

  “……”景蘭語塞,面容還傷情著,聽了話都不知做個什么反應。抬手隨意一抹臉,雖然是有些哭笑不得,但這嘴皮子承自衛(wèi)姁,半點兒不吃虧,道:“吃膩了,誰稀罕那兩塊點心?!?p>  看這話說的多嘚瑟。

  孟逸歌斜眼一瞪,好聲逗她:“當了姑姑就在我跟前兒嘚瑟了?”說著抬起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掐了一把景蘭的臉。

  “這么多年,您這脾氣半點沒改。”景蘭嘴里說著卻是眉眼帶笑,眼角皺紋和頭上的幾根灰白頭發(fā)湊著看,看起來比真正的年紀還要老十歲,孟逸歌看得皺眉愣神。

  景蘭躲避著眼神,扯出兩分笑模樣道:“好了好了,主子沐浴要緊,別著涼了?!闭f著又把孟逸歌的手壓進浴湯里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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