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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墻戲

壽康宮(十一)

宮墻戲 湯娘子 1796 2019-11-05 23:57:16

  姐弟倆退出暖閣,又一路走到無人角落,景蘭一路面沉如水,滿臉陰云黑得像要打雷,景安連連認錯求饒:“我一時粗心,說錯話,阿姐惱我不要緊,別氣壞身子?!?p>  景蘭擰了把他的耳朵,罵道:“再讓我聽到你在主子面前胡說什么妃什么嬪,我就把你這無用的舌頭拔了喂狗!”

  景安連連稱是,又解釋道:“我是這樣想著,太后起早禮佛的事闔宮都知道,這時辰早用過膳了,陛下往常也沒往壽康宮送過早點,這會兒壽康宮里請安的妃嬪眾多,要是看了杏仁豆腐難免要多問兩句,豈不麻煩,主子不如送些別的點心,我一時嘴快…”

  “你今年貴庚?你在御前當值多少年了,嘴快?”景蘭恨鐵不成鋼道:“嘴快也就罷了,偏偏腦子慢。主子好端端地送什么豆腐,還不是想為陛下與太后調和,你送去就是哪兒來那么多話,若恐有人揣測就別走正殿,避開人還不會嗎?”

  景安又是一通認錯,景蘭罵了兩句又趕讓他去辦事,自己轉身往暖閣走去。

  景安長長地舒了口氣,景蘭走了,他耷拉著的肩膀才能立起來一些,雖說是上了年紀但長姐如母,他是從小就怵。

  小徒弟躬身上前說話:“師傅,杏仁豆腐備好了,兒子跑一趟壽康宮?”

  景安走上長廊,邊道:“我親去送,你在這守著,機靈些,有什么事等我回來說?!?p>  小徒弟十五六的年紀,看師傅這緊張的模樣不大理解,摸摸腦袋說:“兒子聽了兩句,您沒說錯什么啊,姑姑為何責罵?”

  景安整理衣袖,挺胸抬頭道:“你懂個屁?!?p>  “嘿,是是是,兒子不懂。”小徒弟湊近了些,跟上景安的步子,低聲道:“您跟我說說嘛?!?p>  景安睨他一眼,道:“說什么說?!?p>  小徒弟想來是少挨打,壯著膽子問:“里頭那姑娘還沒受封呢,姑姑就這么捧著,她是不是…”

  啪!景安停下腳步,沉著臉重重地往小徒弟膝蓋一踹,這回不是玩笑,小徒弟也嚇得求饒,景安蹲下身冷聲道:“這位主子不是你能議論的,你要想帶著腦袋過年,聽的看的都往肚子里爛,要是活膩了便想想你九族十八代的骨頭夠不夠硬?!?p>  小徒弟是他養(yǎng)大的,知根知底也機靈懂事?;蛟S是頭一回看女子還沒受封就得了天大的體面有些好奇,所以才多嘴問,這會兒正抱著自家?guī)煾档拇笸冗B連說不敢,景安看他半晌才沒再說什么,帶著另兩個太監(jiān)拎著食盒往壽康宮去。

  壽康宮里很熱鬧,烏泱泱地滿是人,除了嬪妃順位而坐,里外還站著各宮的宮婢。打門口看進去一片華貴燦麗,嬪妃不止個個相貌美麗,看那云髻堆金,寶石珠翠下配著一身細裁的繁瑣宮裙,通身一派雍容貴氣。

  景安沒從正殿進去,繞去側門讓人悄摸請福嬤嬤出來,福嬤嬤接了食盒讓他去偏殿侯著,說是太后有吩咐,景安遵命去偏殿等候召喚。

  從側門去偏殿會路過主殿西側墻,景安站在那聽了兩句。

  不知誰笑呵呵地說,不久之后說不定要有新姐妹了,太后沒理會。

  后面又有個人聲傳來,道:“老祖宗規(guī)矩,侍寢后就得留個名分,昨日那位姑娘留宿宣政殿,可今日一直沒有旨意,不知是為何?!?p>  隨后便有人附和,說起孟逸歌惹怒小郡主而挨了板子的事,轉了一圈又扯到她的出身,太后始終不言不語,也沒有平時那菩薩模樣的慈愛,幾個人看著太后的臉色漸漸停下話音,氣氛莫名凝重。

  太后喝了口茶,看里外一片靜默方才開口,語氣平淡無波:“承恩錄上無新人,八字沒一撇,你們這是做誰的主?!?p>  幾個開口搭腔的齊齊跪下,饒說不敢,太后沒讓她們起來,她們也不敢起身。位份高的德妃與淑妃端坐著旁觀亦沒打算求情,惠嬪跳出來頂著笑臉道:“陛下召幸從不過夜,難得有個美人兒留宿又是在宣政殿暖閣,想著陛下從不是貪歡之人,大伙兒心里好奇又替這小美人高興,太后娘娘見諒,全怪我們姐妹不懂事?!?p>  太后手里握著佛珠,拇指與食指捻轉兩顆,面色冷酷毫無熱情,可出口的聲音卻柔和,道:“皇帝召幸是什么章程,不必說你們也清楚,宣政殿每日進出那么多宮女太監(jiān),何必為個沒影兒的事自亂陣腳?!?p>  除了昨日小郡主廷杖孟逸歌這事鬧開了,孟逸歌進宣政殿后發(fā)生了什么便沒人知道。無非是宣政殿門外“皇帝親自把人抱進去”這事傳開了才惹來這么多猜想與閑話,只要皇帝不明旨召示,承恩錄上不留名,再多的猜想也不過是剛起爐的灰,一時迷人眼而已,要不了多久就散了。

  皇太后最不愛聽閑話,難得出手不過是想等火燒旺了,本不在意那些個雜碎飛灰。

  淑妃順著太后的話說:“太后英明,我等都有子嗣,已不便服侍陛下。陛下身邊有新人也好,無新人也罷,全不是臣妾等可以置喙的,有這等空閑不如多教導教導孩子們?!?p>  德妃瞥了淑妃一眼,嘴唇扯開一抹不咸不淡的笑。

  “時候還早,你們去淑妃宮里坐坐也好?!碧罂涫珏拢终f自己聽了半天牢騷實在聽累了,便讓她們各自退下。嬪妃宮人齊齊行禮跪安,福嬤嬤扶著太后先行,再便是德妃淑妃這幾個位份高的率先起身往出走,剩下的那些個跟在她們身后,按著位份高低一一起身退下。

  里外安靜了,太后身邊的人才將景安帶來,這會兒再看壽康宮便寬敞許多。

  景安向太后請安,太后盯著那碟子杏仁豆腐,道:“她身體怎么樣?!?p>  景安頓了頓,道:“主子,還好?!?p>  太后仍看著杏仁豆腐,道:“她瘦成那副模樣昨日又挨了板子,你說還好?!?p>  這輕飄飄的聲音落入景安的耳朵如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地剮在頭皮上,不見血但沒有人不害怕。“奴才不敢欺瞞。”景安屈膝跪下,恭敬道:“主子昨日是有些發(fā)熱,太醫(yī)來看過也喝了藥,今早起來就沒事了,早膳也用得不錯,只是身虛體弱,太醫(yī)說還得仔細將養(yǎng)著?!?p>  “起來吧?!碧蠛镁貌砰_口,像是估量回的話是真假輕重。隨口一句后,目光淡淡地落在景安背上,景安頓覺如芒在背也沒敢起身,仍跪著聽太后問話。

  太后果然又問,這下聲音有些沉,道:“昨夜侍寢了?”

  壓力隨之襲來,景安猶豫著答:“應該,應該沒有。”

  內寢從昨夜到今晨,景安沒有查看,只是早晨為陛下更衣時好像沒看到房事痕跡,猜著說也不敢太肯定。

  太后皺著眉,唇角緊抿著不知在想什么,景安又等了等,才又聽道:“回去仔細伺候著,皇帝那也提醒著點,別猴急火燎地傷了人?!?p>  “是,太后放心。”景安奉命唯謹,道:“奴才等必盡心盡力,不敢懈怠?!?p>  又說:“陛下心疼主子,更會謹遵醫(yī)囑,小心愛護?!?p>  太后揮手讓人退下。

  景安腿腳快,一下沒影兒了。福嬤嬤吩咐近處的幾個親腹退下,四下靜了,自己便近前來,三指上頭揉按在太后耳根處,邊道:“太后放心,陛下心里有數(shù),不會莽撞的。”

  太后側倚著手枕,勾著嘴角用鼻息冷哼,重復道:“他有數(shù)?!泵鏌o表情地說話,但聲音不冷,罵人的話說得溫和自然,道:“你可是眼睛瞎了,沒瞎就是舌頭倒長了。”

  福嬤嬤笑吟吟地講:“奴婢是個不中用的,只盼著太后高興,太后高興了,奴婢就是瞎了也值?!?p>  太后懨懨不語,不知在想什么并沒興致說笑,但也沒有責怪的意思。

  福嬤嬤的手向下走,放在肩頭揉按,又說:“太后這樣掛心著,不如去暖閣走走,看一眼也便放心了。”

  太后緊凝的眉目松了松,虎口的佛珠串順著抬手腕的動作滑到手小臂上,又喝了口茶,才道:“掛心有什么用,瞎子點燈白費蠟?!?p>  “哎呀,咱們太后娘娘何等人物,怎么還與小孩子置氣?!备邒咝﹂_了,話里直指杏仁豆腐,道:“景安說奉命來,雖沒說是奉誰的命,可想也知道啊…您的掛念自有回報,哪里就白費功夫了?”

  太后看了眼杏仁豆腐,眼里不自覺有些笑意,又一頓,半轉身擰了福嬤嬤一眼,淡定罵道:“你是哪頭的,你替誰說話,你要氣死我再換個主子不成?”

  福嬤嬤哎呦一聲,佯裝害怕道:“可不敢,您氣性大,奴婢怕是要先被罵死了?!?p>  太后不理她,回身坐正了些,自言自語般可語調莫名高了些,道:“若連我喜食吃杏仁都記不住,那不是白疼她一場了?”

  “是啊。”福嬤嬤笑問:“那太后娘娘與人置什么氣?又說沒用又說白費的?!?p>  “還說不得了?”太后一下來氣,但罵聲多得是無奈,道:“說兩句怎么了,她也就罷了,皇帝早查了七七八八偏又拖拖拉拉,人進宮了還晾著不說話,連我也瞞著!讓那些小的沒規(guī)矩的,踩她頭上,非打即罵,做的什么事?”

  “您別生氣,氣壞了身子誰給咱姑娘撐腰?”福嬤嬤忙給太后順氣,又替皇帝說話:“陛下心思縝密,自然安排周全才辦事,瞞著您,這不也是擔心讓您空歡喜一場嘛?”

  “你不必替他圓說,他是個什么臭脾氣我不知道?滿天下問問,誰能與自己親娘置氣幾十年的?”太后說著罵著,眼眶倏地紅了,說話聲也漸漸低了:“這會兒他倆是說好就好了,誰記掛我這老太婆死活,全是沒良心的…”

  宮里雖沒外人在,但有些話出于謹慎實在不好說,福嬤嬤寬慰著太后,溫聲道:“姑娘是最有心的,要不也不會打發(fā)人送點心來,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姑娘也怕…”話正要說,便叫打斷。

  “怕什么!”太后一把握住福嬤嬤的腕兒,壓著嗓音壓不住眼酸,啞著聲詰問:“我難道還不認她嗎?”

  “娘娘?!备邒咭姴坏弥髯舆@模樣,眼也紅紅地貯著淚,道:“您不能急,姑娘,姑娘也是不得已。”

  太后虛力一倒,脊背松了硬骨就這樣靠在軟墊上,流過眼淚后的眼神空空地,面無表情地怔著,什么也聽不進去,自顧自地念叨著:“她出生時疼了兩天一夜才生下,太醫(yī)都說再拖延半個時辰就沒命了,后來身體一直不好,小的時候三天兩頭的風寒發(fā)熱,我整夜看著,生怕一錯眼會出什么差錯。好容易養(yǎng)活了以為長大會好些,她又挑食難養(yǎng),這也不吃那也不愛,為哄她高興花了多少心思,錦衣玉食小心呵護地養(yǎng)大,養(yǎng)得白嫩可愛、金尊玉貴,她,她…”

  太后的眼淚滑進鬢角,聲音跟著發(fā)顫:“她說死就死,一句話也不留,怪我、怨我,就是不記得我怎么養(yǎng)大她的。”

  福嬤嬤挽著帕子將淚痕輕拭了去,又道:“太后別傷心,老天也疼愛咱們姑娘,這輩子還能重逢是何等造化,往后一家團聚和和美美地,再不會出差錯了?!?p>  “和和美美?想得美罷?!碧竽局?,冷冷淡淡地淌著淚。整個人與這華麗卻冷清的壽康宮迥然不同,啞了嗓的聲音與失了魂的神情看起來格外凄涼,喃著:“那山野之地,衣食住行樣樣粗糙,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她偏不回來。”說著,眼睛一動目光落在那碟子杏仁豆腐上,道:“你還說什么有心,不過是拿這碟子杏仁豆腐試探我罷,想著我老了,頭也昏了,認不出來她?她能與皇帝和好如初卻偏不認我,好啊,好啊。”

  福嬤嬤皺著眉,斟酌好措辭才開口:“當年的事,咱們姑娘知道您有心護著她,可姑娘將門虎女一身烈性,寧愿一死也不愿委曲求全,一是不愿讓您為難,二也是許身陛下,死志不移。若是,若是…”話不好說白,看太后臉色緩和些,嬤嬤便做笑話把式,哄孩子的語氣說道:“姑娘便是想認您也得有個依憑不是?若您不信怎么辦?那再棒打鴛鴦,姑娘可怎么活?。俊?p>  太后木然地拭淚,好一會兒才恢復神色,坐直了腰,長長地舒了口氣,啞聲道:“我懶得與她計較?!?p>  福嬤嬤這才笑了,一咧嘴打落一串淚,怪難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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