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是內(nèi)宮晚宴，并無旨意宴請群臣。往年會有外臣入宮是作為開朝復(fù)印的開恩宴，皇帝不喜宴席，常把兩個宴會放在一塊辦了，這人實在太多。
年終尾牙，年始元宵，官績考核，開恩敕令，恩威并施，君臣協(xié)和才是長久之道。
今年由太后主持，皇二子生母葛淑妃與皇三子生母榮賢妃協(xié)理，于昭和殿設(shè)元宵晚宴。這也是孟逸歌在去年的太后壽宴以后，頭一回參加宮宴，不再是高臺遠(yuǎn)遠(yuǎn)望不得，今日殿前一抹葵色長裙是后宮眾人頭一回見到孟逸歌的廬山真面目。
頭先幾次她不愿意見宮里的妃嬪子女，皇帝也想著她如今的身份尷尬，免得她受氣也就隨她躲著。這回皇帝事先問過，是否愿意出席元宵晚宴，她一直閉門不出連除夕夜都不曾露面，元宵宴要是她仍不愿，皇帝也不會強逼。最多就是去昭和殿應(yīng)付一時半刻，后面只管交給太后，自己裝醉避席回寢殿陪她。
孟逸歌竟點了頭，說:“自然要去。”
孟逸歌讓景蘭翻出初入宮時穿的那身奉茶宮女服，素妝出席，以宮女的身份在皇帝身邊伺候。
后宮眾人隱約都有些印象的，上回太后壽宴，孟逸歌坐在太后與皇帝之間看著身份何其貴重，不知是醉了還是病了后來還是陛下親自抱離，再后來就沒人見過了。
如今算算日子都過了一年，妃不妃，奴不奴的不成樣子。御前沒有風(fēng)聲傳出，孟逸歌也安分守己躲在暖閣不見外人，既沒有冊封也沒有侍寢，若不是陛下太久沒有召幸后妃，大伙兒真是要忘了孟逸歌這個人。今晚夜宴，她不坐在太后身邊了，奇了怪又是一副侍女打扮守在皇帝身邊。
皇帝與太后先行一步到昭和殿開宴，孟逸歌午睡起得晚，后梳妝更衣又耗費一些時辰。前殿的鎏金大鼎鐘響了兩次她才姍姍來遲，從后側(cè)走到皇帝身旁恭恭敬敬地垂首站立。
皇帝一直等著她來，余光隱約看到身后側(cè)方有人影走近，轉(zhuǎn)過臉側(cè)眸去看，疑惑后又笑:“這又是什么章程？”
孟逸歌原本是打算裝模作樣演一演。這會兒皇妃皇嗣就坐在御駕下不遠(yuǎn)的位置，個個看得真切?；实圻@么一笑，欣賞歌舞的人都把目光轉(zhuǎn)過來，孟逸歌微微傾身行禮，規(guī)矩極了，遠(yuǎn)看著以為她在向皇帝陛下回稟個什么事似的。只聽她壓低了聲音，道:“太后教訓(xùn)后的失寵小宮女?！?p> 孟逸歌說得一本正經(jīng)，皇帝只顧著看她假正經(jīng)的模樣，眉眼含笑帶些揶揄，看來是沒把話聽進去。——年前在壽康宮見孟琛那天，她刻意在太后宮里留了一天，后來是被抬回暖閣的。宮里當(dāng)時就傳開消息，說她獨據(jù)盛寵，太后是為了提醒陛下不可為色亂智，這才罰了孟逸歌。有些人私下里探聽內(nèi)情，承恩錄上沒有名字，后邊兒太醫(yī)署的太醫(yī)也能證明孟逸歌是處子之身，這么一來更沒人在乎孟逸歌是個什么身份，只顧著猜想皇帝陛下欲意何為。
中間年節(jié)朝休，皇帝與她形影不離，半點消息也傳不出去，沒人知道發(fā)生過什么。只聽說她被太后罰了，今日以宮女裝出席，侍奉御駕，正好坐實了謠言。
“是了，心領(lǐng)神會。”皇帝笑吟吟地講。她的意思不難懂，自然也清楚她盡力想為他“美色所誤”而開脫的心意，不過還是要多問一句:“再沒別的？”
孟逸歌嘴角微揚，道:“過來認(rèn)一認(rèn)陛下的后宮三千人?！?p> 皇妃中高低位份更是數(shù)之不清，嬪位及以上才有資格參加大宴，今兒來人不少，粗略看過去也有一二十人，若算上后宮那些沒能來參加的大小貴人美人加起來少說也有個五六十人。
真是好福氣啊。
皇帝皺了皺眉，伸手要去捉她的小腕。孟逸歌即時伸手去拿酒壺，不著痕跡地避開了皇帝的動作。這白瓷酒杯續(xù)滿了，孟逸歌放下酒壺，恭敬地行一個垂首禮，當(dāng)著眾人的面從右側(cè)走下御座，穿過人群往高座之下的臣座走去。主座高出十幾個階梯，臣座的朝臣推杯換盞，伴著舞樂相言甚歡，無一人轉(zhuǎn)過頭去多看一眼食案后逐步下行而來的孟逸歌；仿佛這只是個普通的無人在意的宮侍?？擅弦莞栌珊髠?cè)穿過長殿時，仍能敏銳地感覺到一些若有似無的目光掠過自己，這絕不是多思多疑，定然真的。
今兒能參加宮宴的都是是四品上的朝臣。二品上的老臣都坐在前首，自顧自賞舞聽樂，吃些酒菜，不時與身側(cè)同僚說兩句話罷，看著十分淡然無謂。三品中的最熱鬧，觥籌交錯間目光似無意地探看過幾次，眼見著孟逸歌腳步停在武將座席的最高處，武威將軍祁敬中的座下。
祁敬中正與副都指揮使榮昌說話，榮昌的座正面對著孟逸歌來路，只看了一眼就確定她走近來是找祁敬中，于是及時止住后話，眼神示意祁敬中——身后。
“祁大人?！泵弦莞枞讨σ?，行禮緩聲道:“陛下有旨?！?p> 祁敬中聞言先是轉(zhuǎn)過頭看她，隨即起身跟著孟逸歌的步子走。
皇帝坐高臺，手扶在座上右側(cè)的龍首上，半邊身子倚靠右，左手捻著一只酒杯左右悠著圈。目光從眾妃鬢花上掠過又從朝臣杯酒中收回，沒有開口說話，同往年一樣，又有一些不一樣。
孟逸歌將人領(lǐng)到昭和殿外一墻之隔的偏殿，外頭守著禁軍，門處站著如畫，內(nèi)殿里頭只有景蘭與晚晴。如畫掀開擋風(fēng)的后門簾，孟逸歌一進殿伸手便接來晚晴遞過來的暖手爐，落座后抬眼去看，祁敬中肩頭動了動，有些別扭。
“坐吧?！泵弦莞栌X得好笑，也不必藏著掖著。
“噢?！逼罹粗忻媛峨y色猶豫著，不敢落座。
“怎么？”孟逸歌揶揄道:“戰(zhàn)場之上斬關(guān)奪隘、蹈鋒飲血，敵將聞聲色變的祁大帥也有犯難的時候？”
祁敬中笑著討?zhàn)?，拱手作揖?“您就別拿我說笑了。”
孟逸歌喝口茶暖暖身子便也不再玩笑，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坐下，免得自己還得抬頭看他。有了前面那句玩笑話，祁敬中舒了口氣放松心神，撩袍坐下倒也不矯情。
孟逸歌挺想嘲笑他兩句的，兒女都大了，這一把年紀(jì)又是掌管十幾萬大軍的武威大帥，怎么還像從前似的一見她就怵然。不過外頭宮宴正盛，不好拘他太久，且說他不日便要領(lǐng)軍出征，只說今天是元宵，還是等往后有機會再多笑話笑話他，且記賬上。
孟逸歌一個側(cè)眸，晚晴端著木盤將上面的鎖子軟甲放下。
“想著，你不日就要領(lǐng)軍出征，接防漠北，這件軟金甲勞你辛苦一趟，送給孟琛?！彼?。
“小事?！逼罹粗邢胍膊幌刖痛饝?yīng)下來，只是聽她話里這么客氣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說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您吩咐就是。”
嘶，昨兒正月十四，太簇進宮后替她送了一封家書給孟琛。
“不必告訴他是我?！泵弦莞杈従徴f道。
祁敬中抬眼看她，不解。
孟逸歌笑而不語。
祁敬中忽然想起來昨兒的事，怎么不叫太簇交送？孟琛如今跟著太簇，今兒一塊隨軍走的。
“您這是？”祁敬中想不出她有什么需要隱瞞的理由，再說鐵將軍的名號舉國皆知，顯然是做不出這等細(xì)致體貼的送人軟甲衣的事。
孟逸歌收了笑，聲音有些糊:“太簇那孩子…心事多，你往常與他相處時還請多費心?！?p> “太簇？”祁敬中那英眉中川字舒展開來，笑道:“他從小性情冷淡，不愛與人多說。”
“從前老太太就偏愛他，這小子說什么“舉世賢者遠(yuǎn)世舉”的酸道理，躲得遠(yuǎn)遠(yuǎn)不見人！哈哈哈…”
祁敬中的聲音粗烈豪氣，笑起來頗為爽朗。等笑聲淡下去了，不自覺地叨了一句:“臭小子…”
“你明白就好?！泵弦莞璋腴_玩笑地講:“他在家里懂事是你們教養(yǎng)有方。”
“孝敬你這個義父，心疼老太太也好，照顧兄弟姊妹這些，這都是應(yīng)該的?！?p> “不過是想著我這么多年欠了他的，偶爾調(diào)皮而已?！?p> 孟逸歌一句句柔聲說著，有對祁家的感謝，還有為孩子說話的托詞也美，語氣溫和還頗有幾分為人母的意思。
祁敬中收下軟甲衣，一邊笑著搖了搖頭，道:“您也不用客氣?！?p> “孩子對我有孝心，我都知道?！?p> 想起三年前，南境燕山峽一戰(zhàn)，太簇替他擋了一箭。心下兩寸，差點就保不住命了，那時當(dāng)真覺得這兒子沒有白養(yǎng)。
“他性情孤傲些，但對您絕無半點摻假?！?p> 祁敬中目光定定，說得十分真。
方才孟逸歌的話只是安慰，恐怕有所誤會，免得傷了父子之情。祁敬中聽得明白。
“嗯。”本是半開玩笑地講，這么一正經(jīng)下來，她反而不知如何作答。講:“戰(zhàn)場之上刀劍無眼，你們務(wù)要當(dāng)心。”
祁敬中笑道:“您且安安穩(wěn)穩(wěn)修養(yǎng)身心，宮外的事不用憂慮過多，孩子們也都是聰明孩子?！?p> 孟逸歌勾著嘴角，做三分勉勉強強的笑容，右臂擱在桌面上，食指尖點著桌面畫圈，問道:“你跟我說句實話，扶持孟琛所為何?！?p> “孟琛也是聰明孩子，雖說缺了歷練但為了您，他也算是盡心盡力。”祁敬中說得十分中肯，目光落在地面金磚縱橫交錯的縫隙上，不曾抬頭。
“若有機緣便罷了?！泵弦莞柚讣猱嬋Φ膭幼鲹Q成輕點，道:“晉升如此之快，沒有你們相助絕無可能升任。”
“來日多加歷練或許能擔(dān)得起一城守將?！泵弦莞璧f著，語氣里并無波瀾，只是眉心微動看得出幾分情緒：“只是眼下，他的能耐不過三兩分，徒有其名何必強求?！?p> 祁敬中只聽不答，耷拉著眼皮連抬也不敢抬。孟逸歌也不再繼續(xù)說了，只等著他接話，且看他能編出幾句好話。
祁敬中本就怵然，殿中十分，宮侍們連氣息都練得輕緩無聞，這會兒安靜得都能聽見暖爐里瑞金碳火苗啪呲碎響，他連喘口氣都沉重得很。實在沒轍了，只好說：“您既有此一問，心里想必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殿中實在太暖，燒了壁暖還燃著碳爐，里里外外悶不透氣，祁敬中只覺得坐立難安，這后背悶出一層薄汗。
孟逸歌看他這副煎熬模樣，想是讓他即刻自盡都好過再這么坐著，忍俊不禁道:“你還怕我扒了你的皮不成？”
“我是個武將粗人，笨嘴拙舌不會說話?！逼罹粗忻媛稙殡y，頗有幾分視死如歸的意思，講:“您要扒了皮反而好些，皮肉苦還能忍?！?p> 后邊半句：聽您問話可比扒皮難受多了。
他沒敢說。
“行了?！泵弦莞璋l(fā)笑，沒打算為難他，道：“遠(yuǎn)征在外留心刀劍吧?！?p> “至于，孩子們，各有各命。該誰拿的功勞便給誰，不該誰拿的也不必交出去?！?p> “德不配位，必有災(zāi)殃，這個道理你可明白？”
祁敬中沒敢抬頭，只是覺得她冷幽幽的目光落在自己腦門上，這頭皮頓時發(fā)麻，起身行禮道:“是，您放心。”
孟逸歌點點頭，晚晴便將人請出去了，如畫在殿外侯著，自可以領(lǐng)路將祁敬中送回昭和宮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