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月惴惴不安,于酉時三刻登上了云來茶肆的二樓。
因她不久前也收到二王子的信箋一封。
去了,我將怎樣自處?不去,那就是犯了欺君之罪。想起子懿與瑾萱兩人說笑的樣子,內(nèi)心陰郁頓生。有些事,當(dāng)一傳十,十傳百,百上千,世人都以為真時,就由不得你說假。當(dāng)年貌美心善的洛河神女——宓妃,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縱使身邊熱鬧騰騰,凌月的心空蕩蕩的,提裙上樓之際,還不慎差點踩空,身子一倒,幸得紫兒攙扶及時。
“小姐!你沒事吧!你怎么了?”紫兒見主子六神無主,心事重重,關(guān)切再問,“人多,小姐且當(dāng)心些!”紫兒攙扶著一步步上樓。
本以為收拾好了心情,能夠體面地赴約,沒想到抬頭,凌月竟發(fā)現(xiàn)子懿笑而撫摸漩瀅的鬢發(fā),瑾萱殷勤伺候子懿,叔段舉觴邀飲,幾人樂也融融,她再也無法隱忍了。拳頭緊握,提裙,眼角的淚凝結(jié)成珠,留在了凝重沉悶的空氣中,凌月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急匆匆下樓,連同紫兒也不知所措,“小姐!小姐!你等等我!”
凌月疾步離開云來茶肆,淚已濕襟。任憑臉上淚痕連連,她顧不上擦拭,抬頭呆看漫天的彩燈,只覺是嘲諷與訕笑。沒想到三世相隨,終究還是錯付了真心!愈是糾結(jié),愈是難過不已,不乏自拔。
隨著一盞彩燈,凌月提裙上了香橋,行至橋中心,沒想到一手被身后突如其來的力量拉住,隨之而來的一個緊緊的相擁,她甚至還能感受到左側(cè)脖頸的急促呼吸,隨之而來的是低沉的溫柔的聲音:“夫人,別走!”
她拼命掙扎,卻越陷越深,淚如泉涌,默不作聲,子懿雙手捧著她的委屈的臉,輕輕替她拭去淚水。從凌月的眼神中,子懿看到了埋怨與難過;從子懿的眼神中,凌月看到了緊張與懊悔。子懿明白,此時多說無益,唯有用行動,可以證明一切,包括真心。
子懿不顧周圍人的目光,直接與心上人相擁而吻。這一吻可謂驚天地,泣鬼神,有天荒地老之感。這一吻,也是他們時隔三百年后的凡間相戀之吻。
“快看!那是尉公子!”圍觀女子有的驚訝不已,有的羞澀掩面;圍觀男子面上興奮,深受鼓舞。
“那位是何家姑娘?如此面生!”
“尉公子不是和關(guān)小姐定親了嗎?這是唱的哪出戲啊?”
“不過細看,這女子一點也不遜色于關(guān)家小姐!”
“你這怎么說話的,小心被聽見!”
紫兒在香橋底,發(fā)現(xiàn)了生氣的關(guān)家小姐,她一邊替小姐感到高興,一邊心憂如焚。聞?wù)f關(guān)家小姐關(guān)瑾萱善武好斗,為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爭強好勝。如若此事鬧大了,慕容家、尉府、關(guān)府三家怕是要心生嫌隙了。那老爺和夫人往后還怎么在都邑做營生,小姐又如何面對悠悠眾口?
“豈有此理!哼!”瑾萱扭頭離開,消失在人群中。
香橋熙熙攘攘,又吸引了一身青衣的翩翩公子駐足觀看,他深邃的蔚藍眼眸,腰間別一水紋碧玉,手中持一青蛇白牙扇,原是酹澤。抬頭看時,原是夷羿和姮娥,讓他忽而想起宓妃的回眸一笑,不住黯然傷神。
再往左看時,迎面而來的是三人,京城四少其二的大王子寤生,他也一身貴公子喬裝,悠然自得,嬌慣自恃;公孫閼左伴之,腰間別一把玄木絹式扇,目中無人,傲慢自大;祭莫嫣右伴之,一身輕紗華服,眉宇微湊,透著淡淡的憂傷。
“莫嫣!”寤生不滿,轉(zhuǎn)頭問,“你的愁苦,是給誰看的呢?”
莫嫣趕緊低頭賠罪,歉曰:“爺息怒!我……”
“堂弟,方才許是彩鳳起舞禮,嚇到了莫嫣姑娘!堂弟也知道莫嫣姑娘怕火!”公孫閼一旁勸解。
寤生恍然,尷尬,故意咳嗽兩聲,“既然如此,何必當(dāng)初又嚷嚷著來看祭禮?”
酹澤不悅,暗自施法,寤生不慎腳滑絆倒,公孫閼連連攙扶,莫嫣見狀,背后偷樂,隨即假裝關(guān)切,一同攙扶。
酹澤想起近日與王室貴胄走得很近的要數(shù)這個不怎么起眼的下卿祭仲。祭仲原是公子呂門下食客,后經(jīng)公子呂提拔后為下卿。由此,其女祭莫嫣自然也活躍了起來,一來二去便混進了宮內(nèi)貴女中,起初與寤生、叔段、漩瀅、公孫子都、尉子懿、關(guān)瑾萱等人走得很近。
不過,有道是時間是最好的試金石。不到三兩年,這幾人便開始分道揚鑣,由昨日的鋒芒相對,便可看出,公孫子都與尉子懿為敵,而今公孫子都與寤生走得近。如若日后王朝更迭,權(quán)力之杖給了大王子,那尉氏一族,甚至于關(guān)氏,怕是……
想到這,酹澤無奈搖頭,俗世凡塵的事,他看得太多了。
莫嫣抬眼,便碰上了眼前的這位翩翩公子,他深邃雙眸,仿佛能一眼看穿她的內(nèi)心。兩人邊走著,直至擦肩而過,莫嫣的眼睛,始終離不開他的身影。酹澤駐足回頭,撞上了莫嫣的回眸一笑,剎那間,酹澤看到了宓妃的影子。
酹澤只覺內(nèi)心一熱,砰砰直跳,他知道,埋在他心頭上的那一道傷痕,又開始犯疼了。宓妃,真的是你嗎?
那一道傷痕,是新婚之夜,宓妃贈與冰夷的見面禮,也是冰夷對宓妃誓死相隨的印證。因刺殺失敗,宓妃性子剛烈,來個玉石俱焚之際,她的血順著匕首滴在他的傷口之上,由此,他便能感知到宓妃的氣息。
方才的深邃眼眸,勾起莫嫣莫名的心痛,這種此曾相識感,由何而生?寤生用力抓住莫嫣的手,似有醋意,似有不滿,莫嫣低頭順從之。三人將行,見香橋之上,尉子懿與慕容凌月執(zhí)手相對,寤生疑惑不解,“尉子懿?那個女子是……?”寤生再看,訝異:“慕容凌月?好生熟悉,在哪見過……”
子都思慮片刻,撲哧發(fā)笑,暗生他計,稟:“她是陳國商賈慕容瓚之女,行清節(jié)那天,我們見過一次!”子都小聲,耳邊語:“堂弟,正是此人,幾次三番破了堂哥的計劃!頗為棘手!”
寤生頓悟點頭,眼神發(fā)光,興奮不已:“竟有這么大能耐?好!有空我去會一會這個女人,看看她有什么能耐!哼!”
莫嫣既興奮又失落,既開心又難過,行清節(jié)初見尉家公子,便覺親切,芳心暗許。盡管爹爹命她斷了無謂的念想,一心一意服侍未來東宮太子,扮演好未來太子妃的角色,可她仍會躲在一角偷偷看他清晨上朝的背影。
“王爺!”大王子貼身侍衛(wèi)衛(wèi)攫恭敬作揖,小聲回稟:“屬下打探過了,在云來茶肆二樓!”
“走!去會會我的好弟弟!”
云來茶肆,客似云來、門庭若市、八方來財。這家茶肆,自建都始,歷經(jīng)百年,屹立不倒。
“二哥,你怎么了?”漩瀅見叔段獨自酌酒,郁悶哀傷,關(guān)切問。
叔段仰望夜空中明媚輪月,太息曰:“回想當(dāng)初年少時,我們四人常常把酒言歡,夜宿云來??扇缃瘛?p> “二哥,你是不是喜歡凌月姐姐?”一語戳中心頭傷,叔段再舉杯痛飲,卻聞一熟悉聲音,“哦?這不是二弟和三妹嗎?怎么來喝酒都不叫上大哥?”寤生、子都、莫嫣三人登上二樓,漸行漸近。
“大哥!莫嫣姐姐!”漩瀅訝異,“公孫子都?你怎么也在這?”
“三妹,不得無禮,叫堂哥!”寤生嚴肅斥之,神色犀利,漩瀅不禁害怕,低頭認錯,歉曰:“對不起,大哥,三妹知錯了……”叔段言正勸曰:“三妹年少不懂事,大哥又何必與她置氣呢?”
子都見狀不妙,出面:“堂弟,不必介懷,我還是喜歡堂妹喚我全名!”復(fù)又微笑對曰:“堂妹今夜主彩鳳起舞禮,猶如天仙下凡,清麗脫俗,引人神往!”
三人圍桌下坐,寤生與叔段對坐,莫嫣次之,子都挨漩瀅而坐。漩瀅見狀,身子下意識靠近叔段,叔段生疑。漩瀅雖年紀輕輕,然機靈聰慧,心清如鏡。她清楚看到,武宴之上,這個人出了暗招。幸得子懿哥哥無事,不然她定會向父王稟明。
莫嫣小心翼翼給寤生滿上一杯千山醉,“來!二弟、三妹!大哥晚來了,自罰三杯!”寤生舉觴邀約,一飲而盡,其他人恭敬隨杯。
“誒?怎么不見子懿?”寤生故作不知,問。
“他許是有什么事,耽擱了……”叔段回曰。
寤生無聊,又一杯千山醉入肚,喃喃自語,“哦?是嗎!誒!可惜了這良辰美酒!”話落,再吩咐店小二捎上幾道漩瀅愛吃的小菜,有水沐蓮藕、蓮蓬脆魚、棗花蜜餞等等。寤生招呼道:“三妹,來!”話落,給她添一塊脆魚,“這是你最愛吃的蓮蓬脆魚!”
子都在身旁,讓漩瀅心生別扭不安,何不找個由頭,借機去找子懿哥哥?漩瀅微笑,小口咀嚼咽下,故作不悅,生氣,“魚怎么如此難吃!我去找店家評評理!”漩瀅順勢起身,匆匆離開。子都心憂,“堂妹!”與寤生點頭示意后離席。
“三妹真是越發(fā)沒大沒小了!”叔段舉杯自酌,咯咯發(fā)笑。
寤生譏諷對曰:“三妹的性子,跟二弟的可是越發(fā)相似呢!”
叔段舉杯歉曰:“大哥教訓(xùn)得是!二弟自罰一杯!”叔段瞥見一旁靜靜團坐的莫嫣,舉杯相邀:“不知莫嫣姑娘,是否賞臉?”
莫嫣看了看寤生,見他并不在意,回過頭來,客客氣氣,與叔段舉杯對飲?!澳坦媚锖镁屏?!哈哈!”叔段復(fù)又自斟自酌。
寤生好奇問:“二弟平日里不喜酒,何以今日多貪幾杯?莫不是有什么人,什么事,讓二弟傷神了?”
叔段搖著杯中清冽,只覺苦澀,忍淚,舉杯再邀,“大哥,今夜不說別的,二弟與你痛飲一番,如何?”
寤生微笑,勸曰:“二弟你醉了!”回頭吩咐道,“霍陽,二爺醉了,你且送他回府罷!”
“我沒醉!大哥,二弟還有許多話和你說!”叔段借著酒意,被霍陽攙扶著離開。兩人行至茶肆后巷,叔段推開侍衛(wèi)的攙扶,對曰:“本宮沒醉,清醒得很!今晚的酒,喝得真不痛快!公主呢?”
“回稟王爺,公主去了南街,霍云還有暗諜二人已經(jīng)偷偷跟著了!”霍陽作揖。
“走!去接公主!她和公孫子都一起,本宮不放心!”
“堂妹!漩瀅!”見漩瀅疾步而走,子都一個躍步,攔在漩瀅跟前,質(zhì)問:“你就這樣討厭我嗎?”
“是!我討厭你,你傷害了子懿哥哥!你真卑鄙!”漩瀅怒目直視。
“我喜歡你!你知道嗎?”子都切盼回應(yīng)。
“可我不喜歡你!”漩瀅扭頭,生氣。
“你喜歡尉子懿,是嗎?”子都憤懣追問。
“與你何干!”漩瀅不理不睬,轉(zhuǎn)身離開,卻被子都用力挽留,漩瀅掙扎怒吼:“你作什么?放開我!”
“你要去哪!”子都攔曰:“夜深了,我?guī)慊馗?!?p> “三妹!三妹!”叔段與霍陽出現(xiàn),讓子都愕然,他怎么出現(xiàn)在這?叔段見子都,迷糊侯安:“原是堂哥啊!好巧,你們怎么在這?”
漩瀅靈機一動,掙脫了子都的手,疾步行至叔段身邊,關(guān)切問:“二哥,你怎么醉成這樣了!來!我扶你回府!霍陽!搭把手?。 ?p> “是!小姐!”
子都握緊了拳頭,恨意橫生。
且看香橋之上,子懿與凌月和好如初,纏纏綿綿,旁若無人。兩人相邀同坐小舟,于月下河上同游。
“你這樣做,恐怕全都邑的少女,都會以我為敵!”凌月將頭挨在子懿的右肩上,小聲耳語。
子懿右手挽香肩,左手執(zhí)右手,被凌月的一席話逗樂了,撲哧一聲,回曰:“縱使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以飲之!”
“你有沒想過,怎么跟尉伯伯、靖瑤姨,還有關(guān)伯伯、瑾萱姑娘他們交待嗎?”
子懿長舒一氣,迎著柔風(fēng),溫柔回曰:“凌月,我們錯過了太多了,好不容易才又走到了一起。這次,我絕對不與你分開!哪怕要我付出代價!”
凌月伸手輕輕觸碰子懿唇緣,回曰:“我與你一同面對!”
子懿溫柔握著了她的手,凌月輕輕撫摸他的側(cè)臉,兩人相視而笑,甚是美好。
船夫咿咿呀呀搖船,微笑撫須,羨煞不已,“呵呵,年輕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