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哥哥很喜歡薩納爾姐姐吧?!?p> 季夏說完,所有人都看向了我。我低下頭,不免羞澀。隱竹仍面無表情,倒來一杯茶給了季夏。
“是啊,應該很喜歡吧。”青嵐笑笑,不再說話,任哥哥挑出已經(jīng)壞死的肉,一聲不吭。哥哥也皺著眉,手都有些顫抖,斟酌著每一刀。
看來青嵐確實傷得很重。
屋內寂靜不過半柱香,季夏就趴在床邊睡著了。我并不覺得季夏會犯困,心下一驚,看向隱竹。隱竹抱起季夏,準備帶她離開這個屋子。
“茶里……”
“只是讓季夏小姐小睡一會兒,并無大礙?!?p> 然后她把剛才戴在她手上的銅鈴交給了哥哥。哥哥轉過身,一雙眼睛里沒有任何感情。青嵐也收起了剛才嘻嘻哈哈的模樣,一時間,屋內的氣氛瞬間跌到了冰點。
“薩納爾,你有什么問題想問?”
哥哥語氣冰冷,大漠中肅殺的風。
“我……你為什么會在這里?而且……認識青嵐?!?p> “家主救過我,留我做了他的貼身醫(yī)師。”
“你不是說你是來中原做生意的嗎?”
“我確實是在做生意,但這并不妨礙我做醫(yī)師?!?p> “……所以,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青嵐仍然趴著,不過這回他的氣場完全變了:我沒有見過皇帝,但我想皇帝的氣場興許不過如此。甚至許沉淵生氣時,都沒有此刻的他讓我畏懼。
“驛站里那個盒子是我放在那的?!鼻鄭剐Γ骸袄锩娣胖粋€山羊雕像?!?p> 我趔趄一步。
那是狹窄走廊階梯后的一個難以讓人發(fā)現(xiàn)的房間,而且我走進去時,里面完全不像有人來過。
“那個山羊雕像不是出自朝廷的意思,而是逐鹿盟的標志?!?p> “逐鹿盟?”
青嵐把領口拉低,鎖骨下赫然有一只山羊頭紋身。我再看向哥哥,同樣的位置,有同樣的標記。那兩只青色的山羊只有頭,雙眼被紋刻得栩栩如生,像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他們的鎖骨好像它的屋檐,讓我感覺它只是暫時蟄伏而已。
“你知道為什么中原要對天山族出兵嗎?就是因為他們追查到了逐鹿盟的第二源頭——你叔父的驛站,軍隊是去收繳‘贓物’的。你在驛站也看到過,那些箱子里的文獻都有山羊頭標記。”
“所以那些文獻是什么?”
“是族圖?!备绺缃釉挘骸爸性賳T和顯赫世家的族譜。以許家為例,圖上將太子妃、許沉淵、季夏以及他們的父母,甚至許家暗處的耳目姓名都寫的一清二楚。像這樣被記錄下來的家庭關系,就是族圖?!?p> “……為什么要做這些?”
“如果想要摧毀一個政權,只靠蠻力是不行的。真正聰明的人會從每個角度滲透進去,慢慢吞噬所有的力量,直到最中央?!?p> 哥哥回答了我的問題,而我,卻看向了青嵐。
我不認為哥哥有能力洞察中原如此復雜的人脈網(wǎng)。
“況且,族圖也很賺錢?!?p> 青嵐說得平平淡淡,就像在開一個玩笑。
“你只是為了賺錢?”
“錢是個好東西,多了誰都不會不樂意,不過我沒這么無聊。我想做的,只是下好一盤棋。對了,有一件事你也許不知道,但我相信你既然能拿到山羊頭,一定聽到了那天我和許沉淵說的話——他要反,并且將所有的族圖都謄抄了一遍,也算我送他了一份禮物?!?p> “所以……”我又想起許沉淵拿著筆墨出門的那個晚上:“所以那天晚上,你是他派來拖住我的,是嗎?”
“你既然聽得到敲門聲,就應該明白。”
“……”
“不過也是巧,那天我和你約定了帶你來蘇子堂的,而現(xiàn)在你就在蘇子堂里和我說話?!?p> “那時你臉上的傷也是許沉淵做的?”
“是,因為我對你說了不該說的話,他很生氣。也是,他從小就討厭別人惦記他的東西,我也不例外。”
“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叫我來?”
“我總不能光明正大去將軍府叫你,況且,你從進來到現(xiàn)在都沒有問我背后的傷是怎么來的?!?p> “你不是說……是家法嗎?”
“你就不好奇?我已經(jīng)是家主了,誰能罰我?”
“我……”
我確實不好奇,也沒有真的想關心過。青嵐自然清楚,冷笑一聲,對我說了一句話。
“許沉淵對皇帝提的那個要求看似荒謬,實際上,只是為了保許家的手段?!?p> 我像突然被一盆涼水從頭潑到了腳,腳底像有寒冰,一點點蔓延開來,將我凍結。
“你什么意思?”
“若你是當權者,最恨什么?恨他人與你唱反調。有些事你本來不打算做,有人一激你,你難道不會有想做的欲望?”
“我聽不懂你的話?!?p> “許家把大女兒送去當了太子妃,若是再娶到公主,豈不是在朝堂站穩(wěn)腳跟?皇帝雖寵清樂公主,但也沒那么愿意讓公主下嫁,如今許沉淵提出這個要求,皇帝不會感覺被駁了面子嗎?公主,絕對會嫁給許沉淵?!?p> “那我……”
“你就不覺得奇怪嗎?從你進許家的門到現(xiàn)在,老夫人和許沉淵有和你談過婚期的事情嗎?除了不懂事的季夏,有人關心過你們究竟何時成婚?”
“你怎么知道!你……”
“只要我想知道,沒有能瞞過我的事情?!?p> “你監(jiān)視我!”
“一切都是為了讓你相信我所做的必要手段,不然,我也沒那閑功夫派人聽墻角?!?p> “可是!”我想到許沉淵在月下注視著我的目光,在躲避族人巡邏時可靠的胸膛,不知哪里來了勇氣:“他是喜歡我的?!?p> 青嵐嘆了口氣,眼里閃過一絲無奈。
“感情只是消遣品,不會成為一個有野心的人路上的阻礙和最終的目的。若有一天你真的妨礙到了許沉淵,你覺得他還會留你?”
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垂下了頭。哥哥坐在床邊,耐心地等待著我再次抬起頭。
是真的嗎?也許不是。
是假的嗎?也許不是。
青嵐說的話從來都很直接,無論是他從前問我究竟是為了什么而救他,還是各種各樣他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他都不會“考慮我的感受”。當時我感覺到的尷尬、壓迫,和現(xiàn)在的心如刀絞,也許在時間打磨下,都會露出它們本身的目的:讓我意識到血淋淋的事實。
許沉淵是喜歡我的,我能感覺得到,也從不會懷疑。但這究竟是不是一份純粹的情感,我不得而知。我想到他對公主生疏客套的模樣,心里有淡淡的安慰,又想到他們正在茶樓聊一些我不清楚也無法知道的話題,那些可笑的安慰便頃刻間消弭殆盡。
“蘇子堂的老板,是雪貴妃的愛人。當然,這里也是逐鹿盟的據(jù)點。只是蘇子堂的酥子太出名了,引來了皇帝,自然,雪貴妃難逃她的命運?!?p> “雪貴妃……”
哥哥低沉的聲音給我的疑惑畫上了終止符。
“雪貴妃,就是我們的姑姑,薩仁圖雅。”
“!”
“她在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便到了中原,在蘇子堂生活不過一年,便被皇帝看中,帶進宮封了貴妃。生下清樂公主后,皇帝允許她回天山族看望家人。但皇帝十分喜歡她,自然也就寵愛清樂公主,于是皇后所出的太子,在那時便少了許多應得的東西。自然,皇后害死她也就成了必然?!?p> “皇后害死的?!”
“是,而后皇后將清樂公主撫養(yǎng)成人?!?p> “那皇帝不知道嗎!那是……殺人啊!”
“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但皇后是宰相的妹妹,后宮前朝,皆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不說朝廷有許多官員都是前朝的老官,是宰相黨羽,光是宰相親戚這一點,就讓皇帝不能輕易動手?!?p> “所以,你是來給姑姑報仇的嗎?”
哥哥堅毅的臉龐被高挺的鼻梁在燈下分割成兩半,一半明,一半暗。
“家仇,不可不報?!?p> 然后他盯了我一眼,只一眼,便讓我渾身發(fā)顫。
“你是如何來到中原的?”
“我……”
“你背叛了阿媽,辜負了天神,對不對?”
我不知如何反駁。哥哥的聲音比剛才更加冰冷,右手正微微摩擦這左手的手腕——往日他生氣時,總會有這樣的動作。
“過來?!?p> 我挪不動腳步。他也不再強求,干脆自己站起來,然后給了我一巴掌。
不重,但夾雜著濃濃的失望。
“你既然可以殺了從山崖上摔下來的中原士兵,為什么卻對許沉淵手下留情?甚至,還因為他救了家主?”
青嵐的表情有些耐人尋味:畢竟如果沒有許沉淵,他估計也很難活下來。
“只因為喜歡?”
我點了點頭。
“愚蠢!”哥哥重重錘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點都從盤子里跳了起來:“你知道阿媽現(xiàn)在如何了嗎?”
我像是被一道驚雷擊中,腦海中剎那一片空白。濃郁深重的恐懼和愧疚瞬間將我吞沒,它們好像化成一萬只鬼手,毫不留情地將我拉下了地獄。
叛族,向來是族里的重罪。叛徒會被吊在草原的木樁上,飽受烈日暴曬,和夜晚難以忍受的寒冷。
最后,萬箭穿心。
我僥幸逃脫了刑罰,但我清楚,阿媽一定不會被輕易放過。
又或許,她已經(jīng)選擇在我逃走時的那陣箭雨里了結了她的生命。
哥哥的目光如炬,青嵐不發(fā)一語,我的心宛若被剜開,雙腿一軟,跪地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