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不清的蟲子在我心上撕咬,毫不留情地把我的心咬成千瘡百孔。之前我刻意逃避去想的阿媽被哥哥提起,就像我的一塊遮羞布被掀開,將我最赤裸的罪孽暴露在外。
恍惚之中,本就昏暗的光線更加暗,仿若黑夜忽然降臨,把我包裹得喘不過氣來。我感覺到一把冰冷的尖刀,刀刃插進我的大腦之中,將一段陌生沒有溫度的記憶挖了出來。
原來……
可笑的神力在我不知不覺時對我本身起了效果:從逃出神池的時候我便已經清楚了阿媽的下場,但我卻在奔向驛站的路上忘掉了。不去想,不去念,甚至就連站在沙漠里懷念以前,也都不會去想這殘忍的事實。
是我蠱惑了我自己。
“阿媽沒有死,阿媽沒有罪,阿媽仍舊可以好好地在帳子里做著酥子,在熱騰騰的羊奶里加進紅棗,然后等著我放羊回家?!?p> 而哥哥,只用一句話便把我從可恥的逃避中拽了出來,然后告訴我:那是我的阿媽,我們的阿媽……
“謝謝你?!?p> 青嵐冷不丁開口,打斷了我的哭泣。我抬起頭,看到他真誠的眼神。他全然沒了剛才那種令我生畏的氣場,褪去凌厲,只剩溫順。
“謝我?”
“謝謝你救了我,我欠你的,絕對會還?!?p> 我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是我自作自受,怎么就成了你欠我了呢?”
他笑了笑,意味深長,然后對我哥哥使了個眼色。哥哥心領神會,將我扶起來,帶到了院子里。
一出門,陽光便撲面而來,刺得我睜不開眼。院子中央的那口井像極了神池,就像天眼。井邊滑溜溜的,好像裹了一層膜。哥哥拿了木桶,打了井水,倒到杯子里,又扔了幾片綠色的葉子。那葉子上還帶著塵土,在水面上漂浮著細密的埃。片刻后,他拎出還帶著水的葉子,敷到了我的眼皮上。井水清亮,葉片卻有些鋒利。我只感覺眼前一片紅,眼皮有些發(fā)熱。
“這是?”
“敷一下你的眼睛,等會兒回了將軍府再讓人看出異樣。”
“……季夏知道這里,沒關系嗎?”
“季夏只知道這里是家主經常來的地方,也知道家主家里的情況,至于更深的,她完全不知道了?!?p> “可是她見過了你……”
“許沉淵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存在,不然你以為,他為什么會留你一命?”
我不懂哥哥的意思。
“為什么?”
“凡是這種地位高的人,觀察總會很細微。我作為家主的醫(yī)師,他肯定是見過我的。自然,我的銅鈴也瞞不過他的眼睛。我不在的時候,你有沒有把鈴鐺戴在手上?”
“有,我一直帶著?!?p> “那就對了。他看到你的鈴鐺,一定知道你和我有關系,否則早在神池,你就沒命了。”
“我不信。”我不甘心地反駁:“他說過他是對我抱有疑慮的,后來是因為我救了青嵐,他才完全相信我?!?p> “他一張嘴,說出來的話是真是假你知道?”
“……”
“他也知道逐鹿盟,而且和家主達成了合作?!?p> “青嵐……青嵐只是逐鹿盟的盟主?隱竹和我說,皇帝都要讓青嵐三分,但逐鹿盟肯定不是一個能上得臺面的組織吧?”
“青家掌握并壟斷了精鹽和火槍的制法,秘方全部記在家主的腦子里,沒有任何紙質記錄。”
精鹽和火槍,是兩個我并不熟悉的東西。我不知道它們究竟有多重要,但能讓皇帝都不敢輕易動手的物什,我想一定不可小覷。
“那青嵐為什么受傷?”
“因為他上了戰(zhàn)場。青家人從來不以身犯險,一旦被發(fā)現,便要受家規(guī)鞭刑?!?p> “可是……可是他和我說過,名字只是代名詞,如果有人愿意,青嵐只是一個身份,而不代指他這個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p> “青家如此大的家族,不可能把家族命脈拴在一個人身上,在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人都知曉秘方?!?p> “那那些人不會把秘方泄露出去嗎?”
哥哥的臉抽搐了一下。
“那些人都被囚禁在青家深不見底的地牢,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等待著成為‘青嵐’。剛才家主所說的畜生,指的就是他們。他們盼著家主在戰(zhàn)場上喪命,也比誰都希望家主死在鞭子之下?!?p> “……”
“自然,家主也是從那地牢里出來的?!?p> 我心頭一顫。
“是因為輪到他了嗎?”
“高位之爭,從沒有先來后到,只有勝者為王。贏了,則萬眾敬仰,輸了,便成為陰暗處的螻蟻。”
“……”
我沒有體會過這種奇異的家族斗爭,自然也不能理解青嵐的痛苦。但我想,他從地牢里出來一定殺了很多人,吃了很多苦。這樣一個人,為什么總是云淡風輕、玩世不恭的模樣?為什么我在他的身上察覺不到一絲陰郁,他傳遞給我的,從來都只有我接不住的明媚和歡喜。
我一時無言。隱竹來來回回換了兩趟水,進去時盆里的水清澈見底,出來時就帶上了猙獰的血污。那血被陽光切割成絲,漂浮在水面上,一晃一晃,宛如繡娘不小心留下的紅絲線。
“那哥哥,以后我……”
“我一直在中原,蘇子堂是逐鹿盟的據點。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做什么,只是希望你學聰明點,留著心眼。你只管在將軍府過好你的日子便是。”
“可是……公主來了,我真的有好日子嗎?”
雖清樂公主給我的感覺十分友善,沒有半分不適,但季夏對公主的反感絕不是裝出來的。小孩子的情感也許沒有理由,但多半都是對的。
“只要你的身份比公主高貴,你自然不會受苦。”
“比公主更高貴?那怎么可能。”
哥哥拿下我眼睛上的葉子,隨手扔到了地下。
“一切自由安排,你自己留心?!?p> “可是……”
哥哥只說到這里,便匆匆回了屋子。他剛關上屋門,老板便掀開竹簾走了進來。他對我彎下腰,輕聲說:
“將軍已到街口外,姑娘早早收拾收拾,還是不要讓他看出異樣?!?p> 我連忙抹了抹眼睛,而后季夏便跑出她的小屋子,到了我身邊??吹轿宜欧畔滦?,揉了揉惺忪睡眼。
“姐姐,怎么我睡著了你也不叫我呀……”
“反正也沒事,就讓你多睡一會兒。你哥哥要來了,我們出去等他好不好?”
季夏點點頭,拉著我走了。老板在我身后恭敬作揖,明晃晃的陽光下,我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左手,沒有小指。
如老板所說,隔了老遠我便察覺了人群異樣的功歡呼和議論,而門口躺椅上的姑娘見到我,伸出手遞給了我一個精美的盒子。
“這是?”
“蘇子堂的上品,歡迎姑娘的光臨?!?p> 我接過這沉甸甸的盒子,便看到盒鼎燙金的“蘇子堂”三字。盒子通體漆黑,唯獨四面小巧的蝴蝶,用了和蘇子堂三字一樣的金。
季夏也從沒見過這樣珍貴的盒子,張大了嘴驚嘆。
看來的確是上品。
“多謝姑娘。”
她卻又露出神秘莫測的微笑,點起煙斗,輕聲唱起了歌謠。不偏不倚,正好只有我和季夏能夠聽到。
“雀鳥逆風更好運,胡蝶迎風卻折翼?!?p> 我聽得不明不白,季夏也沒往心里去,踮起腳望著許沉淵的來路。而那兩句話就像魔音,縈繞在我腦海,又喚醒了令我生寒的、天神的聲音。
難逃神罰。
我渾身一激靈,不自覺捏緊了季夏的手。季夏以為我是緊張羞澀,拉著我快步跑到了許沉淵面前。
如我所愿,也如青嵐所愿,許沉淵只有一個人,公主并不在他身邊。他見到我,自然而然接過我手中的盒子,一直緊繃的臉放松了下來,露出溫柔的笑,一雙眼眸深邃如深谷。
“你果然在這里?!?p> “嗯……果然?”
“季夏一開口我就知道她在騙我,分明就是不想和公主同行,還拿娘當擋箭牌?!?p> 季夏做了個鬼臉:
“我就是不喜歡她,我這么說多給她面子呀?!?p> “以后可不許這樣了,對公主不敬,再說深了可是欺君。”
“皇后對姐姐不好,我憑什么要對她好?憑什么她是公主就要所有人都對她低眉順眼的?!?p> “安靜,不許再說了?!?p> 季夏低下頭,又站到我們中央,挽住了我們的手臂:
“不喜歡就拒絕嘛,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嗯……也是,哥哥你都拒絕過了。”
許沉淵的臉冷了一下。
“公主和你說了什么?”
我迫不及待地想問,想驗證方才青嵐所說的話的真假,甚至恨不得挑明了問他向皇帝提愿望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但話將出口,還是被我咽回了肚子里。
“問了我很多雪貴妃和你的事情,還有天山族的傳說?!?p> “哦……那看來公主確實和雪貴妃感情很深?!?p> 許沉淵冷笑一聲。
“你和你姑姑感情深嗎?”
我頓了頓,搖了搖頭。
“那都是我記事之前了……”
“那你覺得公主和雪貴妃的感情會深到哪里去?”
“……所以公主問這些是為了什么?”
“當然是為了和哥哥套近乎啦,什么事情只要她想做,圣上總會給她撐腰的?!?p> 許沉淵拍了拍季夏的腦袋,季夏乖乖閉嘴,他才嚴肅認真地說:
“她對你很感興趣,并且告訴我,若我決意要娶你,盡快成婚?!?p> “盡快成婚?為什么……”
“她只說,拖得越久越不好?!?p> “為什么?”
“我不知道?!?p>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忽地轉過頭,與我四目相對。
“我尊重你的意見,你想多久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