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得認真，看起來也像是真的在等我回答。可是青嵐的話既已出口，我的心里便不免有了隔閡。
因而這個問題在我看來實在是狡猾。
一個姑娘，多會羞于啟齒，希望趕快成婚顯得降低身價。況且公主還要我們盡快成婚，我便又有了逆反心理，不想順遂她的意。而要是往后推，我自己也不愿意：如青嵐所說，老將軍和夫人都沒有問，想來是根本不在意，日子一久，我怕是永遠只能以未過門的媳婦自居了。甚至也許有一天，公主會踏進將軍府的門。
我相信他是喜歡我的，也相信他是真心想娶我的，但我卻不完全相信他不想娶公主：他也許就是想利用我的“羞”，借我之口延緩婚期罷了。
盡管這些都是我自己的猜想，一股無名火還是從我心底燒了起來。
“如果我說，我希望明天就和你成婚，你相信嗎？”
他沒有絲毫驚訝，瞇起眼睛笑了：
“那我回去就準備?！?p> “……”
他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略帶賭氣的話：“不過我還是第一次做這些事，請柬……還要娘來幫忙?！?p> “我也可以幫忙！”季夏蹦蹦跳跳的，滿懷信心：“我寫字可好看啦！”
“哥哥的請柬要哥哥自己寫，你按個手印就好了?！?p> 許沉淵和季夏說著話，眼里卻都是我。他看向我的眼神赤誠而滾燙，像是平靜湖面下暗涌的波濤，流轉(zhuǎn)的目光狠狠地諷刺我的多疑和小氣。
“你真的……不娶公主了嗎？”
“不娶了?！?p> “那你不會覺得對不起太子妃……嗎？”
他頓了頓，我只感覺他十分糾結(jié)。
“姐姐的犧牲是為了我們的自由?！?p> 季夏聽我提到太子妃，也安靜了下來。
“哥哥，我想姐姐了?！?p> 他把盒子還給我，自己則抱起了季夏，輕輕拍著她的背。
“姐姐過得很好，季夏也要開開心心的?！?p> “可是……不知道姐姐還有沒有被皇后欺負。”
許沉淵不再回答季夏的問題，氣氛一時尷尬了起來。我們一路無言，沉默著回到了將軍府。老夫人也剛剛回來，輕輕松松說了句“好巧”。她看到我手里蘇子堂的盒子，有些訝異，走過來驚嘆：
“好漂亮的盒子！這是蘇子堂的上品呀！”
“嗯，是呀。”
我有些擔心她會不會覺得我亂花錢，但她絲毫沒責怪我的意思，反倒一直在夸這個盒子。我正松了口氣，她的問題便接踵而來：
“蘇子堂的上品可是買不到的，你認識他們的老板嗎？”
許沉淵停住了腳步，同樣等待著我的回答。
“是，我的哥哥在蘇子堂做工?！?p> 許沉淵繼續(xù)向前走了，看來是對我的答案很滿意。不過老夫人就沒那么容易放過我了，轉(zhuǎn)而和我聊起了哥哥，從哥哥的名字問到婚姻，實在是讓我有些難以招架。不過也快到了午飯時間，老將軍從樓墻上走了下來，路過老夫人身邊，說了句“嘮叨”。
“我怎么就嘮叨啦，問問不行嗎，薩納爾的哥哥將來也是咱家的人?！?p> “哼?！?p> 老將軍捶著腰找季夏去了，而許沉淵也知道我見到了我哥哥，把我?guī)Щ胤块g，準備盤問我。
他從來都是這樣，一旦牽涉到青嵐，就要追根問底，把我問透。
“我走了時候你就去了蘇子堂？”
“是，我在門口看到了隱竹，就進去了?！?p> “那你也知道了，你哥哥是青嵐的醫(yī)師。”
“……是，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只是見過那個叫阿勒的人，但我沒有想到他就是你哥哥。你們還說了什么？”
“我知道了青嵐家是干什么的，還知道……青嵐受了很重的傷?！?p> “那是他自作自受，若是他在戰(zhàn)場上喪命，就都毀了?！?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轉(zhuǎn)移話題。我打開那蘇子堂的盒子，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許沉淵卻打斷了我，自己拿過盒子親手拆。我莫名其妙，他卻頭都沒抬：
“蘇子堂的上品從不售賣，今日那店主給了你，不知是否有詐，還是我來?！?p> “老板是姑姑的愛人，應(yīng)該不會害我的?！?p> “姑姑，愛人？”
“是啊，雪貴妃是我的姑姑，老板是她的愛人，你不知道嗎？”
他皺了皺眉：
“我只知道老板是青嵐的人，至于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p> 話音剛落，盒子便被打開了。里面有一個精美的多層瓷盤，瓷盤每一層內(nèi)都分了許多格子，像一只只花蕊。每個格子里都放了不同的酥子，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沒有許沉淵想象的暗器和密信。
許沉淵不太相信，又將盒子翻了一遍，最后甚至開始端詳盒子的花紋。直到老夫人叫我們?nèi)コ燥?，他才放棄，相信了這只是單純的贈禮，把那瓷盤端到飯桌上去了。
“這盤子真好看，不愧是蘇子堂的?！?p> “是呀，都可以做裝飾品了！”季夏也很喜歡這個盤子：“娘你看，如果在上面點一支香，煙就會像瀑布一樣流下來哎。”
老將軍本來都沒看一眼那盤子，聽到這句話猛然抬頭，盯住了這盤子。只一瞬，我看到老將軍的臉色由晴變暗，宛如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而不祥的東西。
“這是蘇子堂的東西？”
“是啊，怎么了？”
“這是誰給你的？”
老將軍盯著我，那尖厲的眼神讓我根本不敢說謊。
“是蘇子堂門口的姑娘給我的，說是老板的贈禮?！?p> “蘇子堂的老板是誰？”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會送給我這些?！?p> 然后他轉(zhuǎn)頭看向了許沉淵。
“你可知道？”
“蘇子堂是青嵐在管，也許是聽了青嵐的話送的贈禮吧?！?p> “你今天沒有見到青嵐？”
若我說沒有，季夏必定知道我在說謊；若我說見到青嵐，又無法對老將軍解釋。
不過幸好，季夏總是善解人意。她天真地搖了搖頭：
“沒有呀，我和姐姐就進去坐了會兒哥哥就回來啦。”
許沉淵停了下筷子，垂下眼，扇動的睫毛仿佛在贊賞季夏。
“不就是個盤子，你這么大反應(yīng)干什么？”
“這盤子根本不是用來裝點心的?！?p> “盤子的用途多了去了，我看這一個個小點心放的也正合適，怎么就不能裝點心?！?p> “這是用來點香的盤子，叫流云盤，是雪貴妃最喜歡的樣式，專門點圣上賞賜的流云香?！?p> “怎么雪貴妃的事你這么清楚?！?p> 老夫人的語氣帶上了醋意，但老將軍卻沒像往常一樣回應(yīng)她。
“滿朝皆知雪貴妃圣寵加身，流云香更是圣上遣人專門調(diào)的，因為這流云盤，皇后生了多大的氣你可知道？”
“那又怎么樣，這樣的盤子多了去了，又不是只屬于雪貴妃一個人，東西在人手里，人想拿它做什么就做什么?！?p> 老將軍不再說話，也默認了老夫人的話。但這姑姑有關(guān)的話進了我和許沉淵的耳朵，就再也出不來了。
老板顯然是有意而為之的，但是他想告訴我什么呢？
又或者，他只是看到我，通過這個盤子來寄托一些感情？
我不知道，也不能猜想，但他斷掉的小指忽然就浮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是為了姑姑留下的嗎？蘇子堂是從一開始就成為了逐鹿盟的據(jù)點、還是因為姑姑的到來，老板才以身涉險？
“聽說今天公主來找你了？”
老將軍不帶感情的聲音又冷不丁響了起來。
“嗯。”
‘她找你說什么？’
“讓我早些娶薩納爾過門?！?p> 老將軍冷笑一聲：
“你要是真娶了，圣上一定收拾你?！?p>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那是天子?！?p> “你還是不改主意？”
“不改，今天我便開始準備?！?p> 老將軍嘆了口氣。他看了我一眼，眼中飽含無奈：
“薩納爾是個好姑娘，你要好好藏著?！?p> 許沉淵點了點頭，但我卻不明白，為何要把我藏著。
“喜宴圣上一定會來，只希望你們能平安挺過那天。如果可以……還是不要讓圣上看到薩納爾為好?！?p> “怎么就不能，我們家的媳婦兒還要藏著掖著了？”老婦人不滿：“這么漂亮的媳婦兒不炫耀炫耀？”
“睹物思人最是難堪?！?p> 老夫人一下便明白了，有些不忿：
“那是大喜的日子，就是圣上他再喜歡，還能搶自己臣子的媳婦兒？”
“我怕啊……怕前功盡棄！伴君如伴虎你不知？”
“世上相像的女子多了去了，若圣上真做什么，必為天下所不齒。不用藏，咱們家的喜宴就大大方方擺，讓京城里的公子小姐們都看看咱家的兒媳婦。”
“就是就是，薩納爾姐姐是我的嫂子，誰都搶不走的！姐姐，我給你撐腰，我可是將門之女！”
好像圣上真的要搶走我一樣，季夏腮幫子鼓鼓的，就差下一秒揮拳頭了。我什么都說不了，只能笑。只是笑著笑著，季夏的臉便逐漸模糊了，一陣暖意覆蓋了我的心。我慌忙低下頭憋回不爭氣的眼淚，然后指了指院子里的石桌。
桌上放著一個還沒有做完的風箏。
“夫人，季夏，過幾天我們?nèi)シ棚L箏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