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還是下不了決心,我尊重你的選擇?!鼻鄭谷耘f平靜,沒有一絲要脅迫我的意思:“只是如果你想要驗證我所言之真假,你可以帶上這面具?!?p> “這面具……是誰?”
隱竹將面具撫平,戴在了臉上。公主赫然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那柳葉眉含露目,還有眉間一點花,全與真主如出一轍。
“每日許沉淵下朝,公主都會在宮門口等著他。”
然后隱竹摘下面具,放在了我面前。青嵐撿起地上的繡球,遞到了我手中。他還拿出一個竹筒,我晃了晃,里面便咔噠咔噠響。
“如果要見我,就點燃里面的焰火。我看到了,就會來找你?!?p> 說完他便走了,留下了隱竹。隱竹站在我旁邊,一言不發(fā)。
“隱竹。”
“嗯?!?p> “你坐下吧,你總是站著,不累嗎?”
“不累。”
然后她替我掖好被角,又給我換了毛巾。她的手很柔軟,但指尖上分明都是老繭。
“青嵐說的都是真的嗎?”
隱竹沉默了一下,指了指我面前的人皮面具。
“若是姑娘心有疑慮,可以帶上這張面具。待姑娘身體好些了,親自驗證便是?!?p> “可是……”
“隱竹會保護姑娘?!?p> 我笑笑。
“我不是擔心自己,我只是想,如果青嵐說的是真的,我該怎么辦?!?p> “一切自有定數(shù),姑娘隨心便是?!?p> 我拿過那人皮面具,軟軟的一層,細膩的觸感,讓我不知所措。
“隨心嗎?”
隱竹沒有再回答,只是默默地把一切都偽裝成她從未來過的模樣。人皮面具被她裝進懷里,而后她便又躍上了房梁,隱匿在黑暗之中。不過一會兒,門外便傳來了許沉淵的腳步聲。我閉上眼,提前把自己在赤裸的陽光之下藏了起來。
季夏知道我醒了,一下?lián)淞诉^來,豆大的眼淚撲簌簌地掉。老夫人手里還拿著一身厚衣服,在后面也偷偷抹眼淚。許沉淵關上門,走到我面前,給我倒上了熱茶。
“姐姐!”
我伸出手,摸到了季夏熱乎乎的臉蛋。
“去把衣服穿上,不然又要生病?!?p> 季夏乖乖走到老夫人那穿上了衣服,回到我身邊,又搶過許沉淵手里的茶,固執(zhí)地要喂我喝。我不忍駁了她一片好心,艱難地坐起來任有些燙口的茶滾入喉。我打了個冷戰(zhàn),許沉淵立刻脫下外套,又往被子上疊了一層。
“季夏,讓你嫂嫂躺下,不然后背著風,風寒更嚴重?!?p> 許沉淵扶著我躺下,季夏則在一邊乖乖地捧著熱茶。
“我給你捂著,茶就不會冷了!”
我忽然很想笑。
笑季夏的天真爛漫。
我抓住了許沉淵的手,用力把他的手拉到了被子里。我還是昏昏沉沉,但我卻不知哪兒來的精神,一雙眼睛直盯著他看。
我感覺得到,我的身體在發(fā)熱——我的神術還在,完全可以催眠許沉淵,讓他將一切都坦白。
但我還是沒有。我不愿去試探他,更愿意直面血淋淋的現(xiàn)實。他低頭看著我,溫柔眼波流轉,清澈的眸子里卻盛滿了大漠孤煙。
……
回了將軍府,我還是只能躺在床上。已經(jīng)開春,老夫人卻命人拿來了爐子,把屋子里哄得暖暖的。
香座上空空如也,是因為老夫人知道我不喜歡聞香,索性都給我撤了。
我的身體里還是寒意陣陣,令人作嘔的河水好像還停留在我的鼻腔。院子里歡聲笑語不斷,而我裹緊了被子,縮在床上一角。日頭輪轉,光影錯落。
傍晚之時,老夫人給我端來了熱騰騰的飯,我連忙想起身,她卻把飯放下,然后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自家人,不用這么客氣。”
“嗯……”
“要嘗嘗我做的酥子嗎?知道你喜歡青稞,我特意叫人去買了點,學著你的手法做了做,不知道好不好吃。”
說實話我現(xiàn)在口干舌燥,對酥子沒有半分胃口。
“瞧我這記性,你病還沒好,怎么讓你吃這么干的東西。來,喝口粥。”
我勉強喝了幾口,老夫人也看出我沒食欲,便不再勉強我。她看了我一會兒,然后摸了摸我的額頭。
“好多了,估計再休養(yǎng)幾天就痊愈了。”
“嗯。”
說完,她便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布包的鐲子。那鐲子在光下絲毫不起眼,看起來有了很久的年歲。
“這鐲子給你?!?p> “為什么突然給我這個呢?”
老夫人笑,眼角的皺紋溫柔而慈愛。
“這個呀,是老許家的傳家寶,傳了十三代,代代兒媳婦兒都收的好好的呢。”
“這、這太貴重了……”
“貴重什么呀,你就是拿它去當鋪都當不了幾個錢呢。拿著吧,這是老許給你的?!?p> “老將軍給我的?”
“你救了季夏,就是我們許家的恩人。這老頭子之前還處處給你找不痛快,今兒可算是頭一次愧疚了。哪兒像我,慧眼識珠,一看你就是我家的好兒媳婦?!?p> 我接過那鐲子,細細地撫過它每一寸紋刻,心里抑制不住地喜悅,好像只要有這個鐲子,我就一定能成為許家的兒媳婦,一定。
但我清楚,它,十有八九不會屬于我。
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它現(xiàn)在在我手里。老將軍、老夫人、季夏,都認可我,就是公主有一日來搶,我不給就是了。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后把它戴在了手上。老夫人看得心里開心,更笑彎了眼。季夏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跑進來了,坐在我床邊給我攪拌著聞起來就苦澀的藥。她的臉龐一如既往的天真,想來是對水底的事毫不知情。鐲子戴在我的手腕上,碰到我的骨頭有些輕微的疼痛。但我還是歡喜的,甚至在這一刻,我忘了那張人皮面具,忘了青嵐說過的話,打消了把公主視作仇敵的念頭。
可是當老夫人和季夏離開,屋子里又只剩了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只感覺自己很可笑。許沉淵不知去了哪里,聽說他也知曉了水底的事,想來應該是去找青嵐問個清楚了吧。
“隱竹。”
隱竹從房梁上落了下來,站在我面前,低著頭。
“姑娘有何吩咐?!?p> “你剛才應該都聽到我們說的話了,明天的偽裝,你沒有問題的吧?”
“絕無紕漏?!?p> 我一直相信隱竹,便放下心來,拿起了枕頭底下壓著的人皮面具。我鎖上門,點起燭燈,坐在梳妝鏡前,等著隱竹教我如何戴上這張陌生的臉。不過片刻,我再抬起頭時,鏡子里就是那張絕美的臉。而我回過頭,看到我自己,靜靜地站在我身后。
“如果老夫人問到你不知道的問題,你只管應過去就好了。”
“隱竹有分寸,姑娘放心。青嵐少爺已經(jīng)在宮門附近備好了房間,姑娘還請動身?!?p> 我應聲,任隱竹打開后窗,抱著我一躍而起,飛出了將軍府。
夜色迷蒙,冰涼的夜風吹得我瑟瑟發(fā)抖。我看到朦朧的迷霧籠罩了整個天京城,耳畔的叫賣聲、喧鬧聲、琴瑟聲,悉數(shù)化成了嗡鳴。
這就是天京嗎?混亂不堪。
我冷笑一聲,當晚便在房間里舒舒服服睡了一覺。聽青嵐說,公主吃了他派人送過去的東西后開始嗜睡,至少明天,她會悄無聲息地被我代替。而明天,我將以公主的身份,和許沉淵相見。
夜深了,宮內的鐘聲凄涼莊重,像在宣告什么不知名的死亡。
也不知道明天許沉淵會不會認出我床上的隱竹呢?
……
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我便打開了窗子。各路大臣全都到了宮門口,等著看門侍衛(wèi)大開宮門。他們有的被凍得不輕,可宮門口竟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只能看到他們呼吸之中吐出的霧氣。
自然,我也看到了許沉淵。他一身官服,在隊伍的最前方傲然挺立,好像所有的寒冷都與他無關。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我看到了上次那個嘴邊有著大黑痣的中年男人。高高的官帽好像要沖到天上去,僅看他的輪廓,便能察覺到令人不悅的氣息。
當然,還有一種遮不住的沉穩(wěn)老成之氣。
鐘聲響起,宮門大開,許沉淵的身影只一瞬便消失在了我眼前。我關上窗,坐在梳妝鏡前開始打扮自己。我的面前放著兩只發(fā)釵,都是與公主一樣的——青嵐說,皆是許沉淵送的。我看那兩只精巧絕倫的發(fā)釵,心里不禁冷笑。
那繡球被我死死地捏在了手里。我渾身僵直地坐在梳妝鏡前,一直到日頭高升,到鐘聲響起,宮門再次大開。
百官走下潔白階梯,而后紛紛散去。我看到許沉淵停留在宮門口,不再前進。
那一刻我的心猛地抽動了一下。
他在等我。我知道。
我提了裙擺,走出了房間。青嵐沖我笑了笑,目送著我離開。而我下樓的一步步都走的極其緩慢,因為我實在不想見到,他看到我時那喜悅的表情。
當我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顯然很開心,自然而然地就牽過了我的手,把我護在道路內側。我低下頭,下意識地不想讓他識破我的偽裝。他卻將我的垂頭當成了欲迎還拒的把戲,也低下頭,在我唇角印下一吻。
“清樂,我等了你很久。”
我抱了抱他,算是道歉,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示意自己不舒服,不能說話。
“生病了?怎么這么不小心?!?p> 我笑笑,他卻將我的手握得更緊,然后把我故意沒有戴好的簪子插進發(fā)間。
“嗓子不舒服嗎?”
我點頭。
“那不如還去上次那一家茶館?他家老板做的冰糖雪梨很好喝?!?p> 不容我有任何意見,他便拉著我掉頭走。一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紅色的高墻。他走的很慢,顯然是不愿輕易放走這段獨處的時光。我看著他被陽光鍍上金邊的側臉,心中宛若萬花盛放的春天。
盡管我知道,這份時光并不屬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