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吹了一早晨的冷風,腳步虛浮無力,并不想和他一起走到那家茶館。正巧踏出宮門,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很多來往的馬車。
我指了指一匹停在路邊正喝著水的小白馬,望向他。他瞬間明了了我的意思,頓了頓,問:
“要我?guī)е銌幔俊?p> 我點頭。他沒有片刻猶豫,走到那小白馬身邊,和主人交談。主人很爽快地把小白馬借給了他,他牽著馬,穿過街道,來到了我身邊。
“你很少騎馬,要小心。”
他對我伸出手,把我抱上了馬。小白馬抬了抬蹄子,他拽了拽韁繩,然后把我的手攥到手心里,和我一起把韁繩握得緊緊的。
耳后的熱氣像極了神池的水霧,溫熱的手掌微微沁著汗。
簡直和我第一次騎馬時一模一樣。
我苦笑一聲,把干澀的口水往下咽。
他說過,小白馬只屬于我一個人,他永遠不會帶其他人一同騎馬。
而現(xiàn)在,他輕易地就毀了約,就像潑出一盆水那樣簡單。
小白馬背上的紅布邊綴著銅鈴,它慢悠悠地前進,鈴鐺聲清脆悅耳,在我聽來卻像是臨終的宣告。
我靠在他懷里出神,他也絲毫沒注意到我的神游,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不過一會兒功夫,就到了他說的那茶樓。
很巧,我進天京城的第一天就在街上看到了舞女姐姐手里的扇子。那扇子掛在高樓的窗欞上,隨風一下下顫動。
而這茶樓,就是那扇子的主人所在的地方。
茶樓很精致,不過比起青嵐的風境樓,總是多了很多俗氣。它沒有多么高潔風雅的字畫,沒有素凈清心的布景,只有我說不出的鮮艷與反感。腳下有很多花生碎屑,空氣中還彌漫著難聞的酒味。面前一堵白墻上畫了很多我看不懂的字符,但青嵐告訴我每一個酒館都有這樣的一面墻,用來給吟游詩人題詩。
我對這個茶樓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這兒的老板能做出什么好喝的冰糖雪梨。可當許沉淵拉著我坐到高樓雅間里時,整個氣氛都變了。我的面前放著一碗冰糖雪梨,清澈的梨汁里放著還沒化完的冰糖,梨塊上還綴著幾多小小的茉莉花。
我本想端起碗喝,但放在我面前的鏤花勺子恰到好處地救了我一命。我輕咳一聲,試圖掩飾我剛才粗魯?shù)挠?,拿起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品?p> 的確很好喝,冰涼沁口,甘甜的汁水柔滑潤喉——盡管我根本不是嗓子痛說不了話。
但它甜的我發(fā)慌。
面前的許沉淵看著我,眼里滿滿都是寵愛。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從未見過的閃光,像雨停止后的石板路上晃晃悠悠的紅燈籠影子。窗外光影變幻,他的眼卻像平靜的湖,不聽風聲,不聞雨雪。
我實在是心酸,又不禁淪陷。
如果,如果這眼神是對我的,該有多好。
如果他見到我,也有像見到公主那樣喜悅該多好。
我不禁想,在神池、在驛站、在大漠風沙中、在耀眼的星空下,他與我耳鬢廝磨時,心中念的一定是遠在天京思念成疾的公主吧。
否則在聽到他的簫聲時,我為什么會想起那些我最思念的人呢?
第一次,我知道了食不知味的意思。
他只是看著我,不發(fā)一語,唇角帶著微微的笑。窗外忽地爆發(fā)出刺耳的響聲,我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街對面是一個三樓高的店正放著鞭炮。那店門口站著一對新人,新娘蒙著蓋頭,亭亭玉立,放在身前的手像合攏了翅的神鳥。新郎站在她身邊,一身紅衣,不驚人的臉上卻有滿溢的幸福。
店門口聚了越來越多的人群,嗩吶聲也應聲響起:我看到新郎牽起新娘的手,慢慢走出擁擠的人群,一步步將新娘子送上了花轎,然后遠去。新郎走上最前面的馬車,帶著身后浩浩蕩蕩的隊伍向著一個方向逐漸遠去。
也許是我看的久了些,許沉淵終于發(fā)覺了我的神游。他拉過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慢慢摩挲,最后印下一吻,抬頭看向我,虔誠而忠實。
“我一定會娶你,不論多晚。”
我輕輕一笑,向他拋去一個疑問的眼神,問他:
那薩納爾怎么辦呢?
“我娶不了她的,你清楚?!?p> 我垂下了頭。
他沒有說他不喜歡我,而是直接下了決斷:他娶不了我。
真好,他沒有否認他對我的感情。
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救贖。
窗外熱鬧散去,只剩三兩成群的孩童,拿著球從明朗的天空下跑過。
我知道,他們是要去蹴鞠。
于是我又改了主意,讓他帶我去看一場蹴鞠。
天京城實在是大,大到蹴鞠館子都有很多個。我隨便挑了一個,然后又坐下來靜靜地看??茨切┖⑼煺鏌o邪的笑臉和飛揚的汗水。圍觀的人時不時歡呼,一方勝利時我也忍不住笑。我看得入神,幾乎忘掉了許沉淵的存在。就這樣一直看,看到將近下午,我才疲倦。
早就過了午飯的點:許沉淵平時都是會回家吃午飯的,除了早朝結(jié)束晚的時候??涩F(xiàn)在我竟然開始懷疑,是不是皇帝其實是一個很守時的人,早朝從來不會晚?他不回家的時候,公主是不是也像我現(xiàn)在一樣,拉著他賴著他不讓他走呢?
我喝完最后一口茶水,決定放他走了。他的臉上帶上了疲倦,顯然是累了。
也是,這時候他都在睡午覺的,我也不敢輕易去煩他。
于是我們又回到了街上。日頭高了,已經(jīng)有些熱。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把傘,替我擋住了熱烈的陽光。他牽著小白馬,也沒有手來牽我了。
那就這樣吧,我也不愿意再體會一次他那熾熱的掌心了。
忽地,我的頭頂蒙過了一層陰影。我抬頭一看,忍著刺眼的陽光,看到了一只斷線的風箏。那風箏乘著風飛,晃晃悠悠,像是在留戀它身后的什么。然后它不知飛了多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悄然墜落。
也許是落在高聳的樹頂,從此無人問津,高處不勝寒。
風吹亂了我的頭發(fā),我抬手去理,一只蝴蝶卻落到了我的指尖。我被嚇了一跳,它也一樣,振翅,在我眉心輕輕觸了一下,又飛走了。
我不滿地嗚咽了一聲,許沉淵卻笑。我轉(zhuǎn)過頭,微微蹙眉,他卻松開小白馬,食指微彎,敲了敲我的眉心。
“蝴蝶也醉黛美人。”
我聽不懂,但大抵不過一句調(diào)情的話。
“那以后就叫你小蝴蝶吧?!?p> 小蝴蝶?我不解。后來我才知道,黛,指的是女子好看而烏黑的眉毛。
騙子,都是騙子。
他說完,也不理我皺起的眉,猛地抓過我的手,焦急起來。我一看,我的手腕上起了幾個小紅斑,輕輕一碰,就又疼又癢。
難道是因為蝴蝶碰了我?
我看向許沉淵,他的眼神卻有些迷離,就像有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困擾著他。然后他猛地向我投來一個凜冽的眼神,后又收了回去,宛如他自己就化解了他的那份鋒利。
“你的風寒是不是很嚴重?”
我點了點頭。
“看來梨汁還是性寒,不然怎么會起疹子?;厝ソ刑t(yī)給你開幾服藥,一定要吃?!?p> 我搖了搖頭,季夏上次在我房間里搗藥的那股味道又浮了上來。
“苦也要吃,乖?!?p> 好吧,我吃。
他那么寵溺的語氣,又帶著一絲絲的乞求和討好,我怎么能拒絕呢?若是他在哄我吃藥時也是這副模樣,我想便是世上最苦的藥我也能吃得下去。
管它是苦口良藥還是無解之毒。
我們一路無言,又走回了小白馬的家。他還了馬,而我仍在街對面等著他,癡癡地望著他挺拔的身姿和隨風飄揚的烏黑長發(fā)。
分別之后,我便逃也似的跑回了房間。關上門窗的那一瞬,黑暗裹挾而來。我倒在床上,痛哭流涕。
我的腿很軟,走了一天,小腿已經(jīng)有了淤青。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紅疹早已開始蔓延,像致命的水面,一點點上浮。
可我都已經(jīng)察覺不到了,肌膚之痛在心死之時,不過石沉大海,根本激不起什么風浪。
他對公主是那樣的好,所有的溫柔疼愛、寵溺脆弱,所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全部毫無顧忌地交給公主。
多好啊……
我真的很羨慕。
“這里沒有其他人。”
青嵐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過來,而我終于得到了一句可靠的保證,卸下心里最后一道防線,放聲大哭。
連同對阿媽的愧疚,對族人的自責,對許沉淵可笑的輕信,一同哭出來。
……
天京城的春天陽光總是讓人捉摸不透。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沒黑,但卻陰云密布,雷聲隱隱。我想去拿水喝,嗓子卻更加干,手腳完全沒了力氣,唯一能做的,就是猛烈的咳嗽,我希望我用這微不可聞的動靜,能喚來青嵐。
可是我等了很久,門外一個人都沒有,安靜地如一片死去的山谷。這可怖的寂靜讓我生寒,只能裹緊被子,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一片黑暗之中,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竟然還有眼淚可以流。
不過青嵐從來都不會讓我失望。他來的晚了,可是他終究還是來了。他輕手輕腳推開門,手里還拿著剛買回來的草藥。他輕柔地拍了拍我的背,然后抱住了狼狽的我。
“不哭了,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