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付你們薪水可不是讓你們在公司里閑逛的?！蔽顼埡?，我跟埃森去找羅伯特，又好死不死地被剛剛好路過的凱文撞見。自從彩虹事件之后，他已經(jīng)對我們產(chǎn)生了某種偏見，所以一逮著機會就要揶揄我們。當然了，我們也已經(jīng)對他產(chǎn)生了某種偏見，所以也基本上秉承惹不起躲得起的理念，只可惜公司太小，冤家路窄。
“我們不是在閑逛?！蔽液桶ＩB忙給他看手里厚厚的文件——這些都是羅伯特找我們要的報告，做年中報告時要用的，但我們得找他問清楚這些是不是他需要的那些報告。
凱文眨眨眼睛，一只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嘴巴提醒我們關(guān)于兩只耳朵一張嘴的典故，同時眼底閃過一絲得意的神色。
我和埃森吃了個啞巴虧，只好放棄辯解，灰溜溜地回到我的格子間繼續(xù)在SAP上跑報告。
“魯西西，你想留在這兒嗎？”跑了一會兒后，埃森一邊把玩我的橡膠指套一邊問我，“等畢業(yè)以后?！彼壪矏畚业南鹉z指套，一會兒把它翻過來，一會兒把它翻過去。
“我不知道，”我想了想說，“不過留下來可能也挺好，你呢？”
“想，也不想。”埃森第十八次把我的橡膠指套翻過來，“這里的薪水還不錯，而且工作也朝八晚五的很清閑——但你抬頭看看——這高高的格子間好像一座座牢房，我真的沒法想像自己在這里待上十年八年——我是說一周五天的那種十年八年?！?p> “等你到了高級經(jīng)理就有帶窗戶的辦公室了。”我環(huán)顧了一圈我的格子間，覺得它不像是監(jiān)獄，倒像是個豬圈——高高的咖啡色圍墻，慘淡的白熾燈燈光，如果坐在這里一天不看表的話，完全不知道今夕何夕，外面是晴天雨天。我又想起不久前自己還有可以看到帝國大廈的獨立辦公室，只覺人生如幻似夢——多少人的唾手可得是多少人的孜孜以求，又有多少人經(jīng)歷了唾手可得后還要再經(jīng)歷孜孜以求。
“那得多久呀？！”埃森將我的指套絕望地丟掉，嘆了口氣，“什么時候要是我有一個帶著窗戶的辦公室——面對著Park Ave的車水馬龍，下面還有一個專屬車位上面寫著‘埃森’——就好了——我看起碼得要十年?！?p> “你想得可真遠?！蔽覔溥晷α耍肫鹈嬖嚨囊粋€經(jīng)典問題就是“Where do you see yourself in 5 years?(你目測五年后你在做什么)”，沒想到還真的有人會想到五年十年那么遠。我一直以為真相就像老曹評論的：“我連我明天在做什么都目測不到。”
“那可不是嗎？我從非洲那么老遠的地方輾轉(zhuǎn)到美國，難道是為了在這樣的格子間里消磨人生的嗎？”埃森煩躁地揉著他的金色頭發(fā)，“我是為了我的美國夢來的呀，美國夢，美——國——夢——絕不是這樣的格子間?！?p> “你是非洲人？”這下輪到我驚訝了，“你不是白人嗎？”
“非洲也有白人啊?！卑Ｉ藗€白眼，“我從北非來，靠近法國，所以我也會說法語?！?p> “北非靠近法國？”我又不遺余力地展現(xiàn)了我是個地理盲，“所以你是貴族啰？”
“要是貴族就好了?！卑Ｉ贿厙@氣一邊憧憬地將剛剛被他揪亂的金發(fā)捋順，“假如我要是貴族的話——我就勾勾手指頭——就有很多女孩上趕著要來約我了?！?p> “得了吧?！蔽沂箘疟镒⌒Γ拔疫€是先看看羅伯特回來了沒有。”
“別又被凱文撞見。”埃森整個兒癱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像一只泄氣的皮球。他的臉皮比我還要薄。
“不會的，我有辦法?！蔽乙贿呎f一邊爬上身后的桌子向外張望——格子間的隔層雖然有一人多高，但是到天花板還有不小一段距離，從那里剛好可以看到羅伯特的辦公室。
“魯西西，你下來。”我剛把頭探出去，就看見羅琳嚴肅地盯著我說，“然后來我辦公室——我們需要談一談。”她的辦公室就在羅伯特的隔壁——根據(jù)光的折射原理，這天肯定是我的黑梅日。我只好心情沉重地從桌子上爬下來。埃森這下活過來了，在椅子上竊笑。
“你剛剛爬上桌子了?！眲傋哌M羅琳的辦公室，她就示意我關(guān)上門。美國的領(lǐng)導們批評人總是要關(guān)上門——為了照顧下屬的面子。
“是?！蔽依侠蠈崒嵉卣f，尷尬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你可能覺得自己很年輕，很可愛?！绷_琳說，“但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行為也許會葬送你的職業(yè)發(fā)展？”
“哈？”我吸了一口涼氣，“有那么嚴重嗎？”
“有?！绷_琳皺眉，“剛剛看見你爬到桌子上的是我，但也可能是剛剛好路過的CFO——如果CFO看見你爬在桌子上，他就會覺得——魯西西不過是一個不靠譜的孩子，以后還怎么把重要的任務交給你呢?！?p> “但我不是不靠譜呀?！蔽艺f，心里想著如果不是怕撞見凱文的話，我們也就是大大方方走過去找羅伯特了呀。
“你也許會有你自己的解釋或理由，但不是所有發(fā)生的事情都會給你解釋的機會，”羅琳嚴肅地說，“但第一印象一旦形成就很難改了?！?p> “我知道羅伯特很喜歡你，也喜歡叫你kiddo（孩子），”羅琳說，“但這是職場，你不可能永遠做個孩子?！?p> “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你?！鳖D了一頓之后，她補充道。
“為什么？”我說。心里想起我和埃森后來也嘗試了百般取悅凱文，后來倒是換來他的另一句忠告“Don’t try too hard.（別用力過猛）”
“因為沒有一個人會讓所有人都喜歡?！绷_琳的臉上浮起海風般的笑容，好像讀懂了我的心思一般，“所以不要授人以柄?！?p> “所以她在制止了你做自己之后又教育你要做自己。”在我回到我自己的格子間跟埃森講述了始末之后，埃森總結(jié)。
“理論上來說，”我冥想了片刻，“是的?！?p> “做大人真是件麻煩事?！卑Ｉ糙は肓似蹋瑖@息道。他嘆息得真心實意，好像他自己不是個大人似的——他看起來比我還要老好幾歲呢。
但我還是學他的樣子癱坐在椅子上，腦袋向后倒掛著看頭頂?shù)奶旎ò濉缓蟊话谉霟粽盏醚刍ā液鋈幌肫饟?jù)說低溫和白熾燈都會讓員工像小白鼠爬輪子一樣不知疲倦地工作。埃森說得沒錯，我現(xiàn)在也覺得這個格子間確實有點像牢房了。但正如Sharon和老曹所言，它也可能是我唯一能夠抓住的東西。
“魯西西，所以你來美國是為了什么？”半晌后，我們終于又跑完了一個報告，埃森問道。
“我不知道?！蔽艺f。我常常覺得自己是隨波逐流的一葉小舟，在命運的河流上漂啊漂，只要舒服自在就好。我沒有什么美國夢，也沒有什么家族的門楣需要靠我榮耀。至于為什么要來美國，借用我同學的評價：“兒女情長的多，忠于實際的少?！?p> “那你能想像五年后你還坐在這里跑SAP報告，roll（滾）你身后的這些資產(chǎn)簿負債簿嗎？”埃森將筆頭咬在嘴里，含糊地問。
“額。”我說。
“對?！卑Ｉ瓕⒐P從嘴里吐出來，看著我一邊點頭一邊緩緩地問，“所以你目測五年后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