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里被天子叫進宮,盧毓以他這幾十年的官場經(jīng)歷,早就猜到了八九分。于臬是他弟子,他是又愛又恨。愛的是于臬才氣過人,做官進步很快,自己臉上有光,恨的是于臬不按常規(guī)出牌,還要把自己連帶進去。不過,盧毓退朝后自己也細想過,于臬對天子的酒色財氣四勸,話是過火了一點,但確實有道理。
見過了魏明帝,魏明帝道:“盧尚書,你身為吏部尚書,這于臬又是你的弟子,你來說說,朕該如何處置于他?”
盧毓道:“今日早朝,既然陛下罰他回家閉門思過抄寫《論語》,又叫他兒子奏報他的一舉一動,臣是擔心,于臬早就將論語背得了然于心,只怕陛下的責罰對他用處不大?!?p> 魏明帝道:“既然如此,卿有何良策?”
盧毓道:“昔日高侍中屢次向陛下進諫,當時陛下也是十分不悅,臣當時也勸陛下,‘君明則臣直’,古代圣明的帝王惟恐聽不到臣子指出自己的錯誤,因此有敢諫之鼓。做為近臣就要盡力規(guī)勸君王,這正是臣等不如高堂隆的地方啊!高堂隆雖表面上狂直,但陛下還是應(yīng)該寬容他為是。如今于臬情況同樣如此?!?p> 魏明帝道:“于臬與高卿不同。高卿是諫朕不得大興土木,可這于臬,不但說朕勞民傷財,還說朕好酒好色尚氣,哪有這樣的臣子,叫朕在百官面前難堪?!?p> 盧毓道:“所謂君有諍臣,不亡其國;父有諍子,不亡其家。陛下天覆地載,何所不容。待他論語寫完,陛下再召之回朝,也不致千秋萬載之后,于陛下圣德有所玷污?!?p> 于臬府中,于圭聽說于臬被罷,反倒有些輕松了:“你是為國而諫,反被陛下罷免,倒落個輕松,你是三天兩頭出問題,先是因行而獲罪,現(xiàn)在又因言而被免。朝廷風波太大,依我之見,干脆辭了這個職,一起回老家去吧。”
于臬道:“父命不敢違,只是會苦了嫻容了?!闭套h間,于詮來報:“有天使到。”
于圭急命開中門迎接。那天使進來,于臬合家跪聽圣旨:“于臬狂悖犯上,以邀忠諫之名,特免散騎黃門侍郎之職,著其父益壽亭侯于圭嚴加管束,抄寫《論語》,以明忠恕之道,不得擅離。其一言一行,著于臬長子回奏。”
于圭父子謝了天使,收了圣旨,面面相覷。待天使走了,于圭道:“這是何意,看來想走也走不成了?!?p> 于臬道:“既然走不成,不如就呆在家,寫寫論語,陪陪父母妻兒,也樂得清閑。”
于圭道:“我不明白的是,竟然要宏兒上朝問對,宏兒知道什么。這不是伺隙問罪么?!?p> 于臬道:“如果陛下真有此著,兒也無話可說,這朝中之官,不做也罷?!?p> 于圭道:“我說過你多少次,帝王無情。你看,和你祖父共事的那些官員,現(xiàn)在后人入仕的,又有幾人?”
于臬突然意識到,于圭所說的現(xiàn)象確實不假。就以五子良將為例,只有張遼之子張虎入仕,官至偏將軍。樂進之子樂綝,最后官至揚州刺史,被諸葛誕殺害。張郃征戰(zhàn)多年,屢立戰(zhàn)功,明帝分給他食邑,兒子張雄繼承了他的爵位。四個兒子為列侯,小兒子為關(guān)內(nèi)侯。沒有一人出仕。徐晃有一子徐蓋,也是承襲他的爵位,沒有出仕。如果不是自己穿越而來,歷史上于圭也沒有出仕。
于臬道:“敢問家父,此是為何?”于圭道:“你祖父一輩人,跟隨武帝征戰(zhàn)多年,武皇帝唯才是舉,才讓你祖父受到重用,名留青史。那是一刀一槍掙下來的爵位,可文帝是怎么對待你祖父的?一個九品官人法,阻絕了大家仕進的道路。再以陵畫辱你祖父。主要就是我們家不是世家。就以嫻容從兄為例,一到弱冠之年,就被任命為散騎黃門侍郎,你那時在干什么?近的來說,與你同年的司馬子元,本是浮華一黨,一次出塞,本是你出力最多,但他就就被任命為散騎常侍,而你,卻是什么?你難道對仕進真的這樣醉心嗎?”
于圭這一番話,于臬倒是不好反駁。誠然,曹魏政權(quán),確實因世家支持而生,然而,世家支持曹魏政權(quán),越到后期,越是只知有家,不知有國。為了維護世家的利益,就是司馬昭弒君,最后也無人敢站出來大聲反對。那王業(yè)、王沈反而跑到司馬昭那告發(fā),將魏帝曹髦推上了死亡之路。
于臬道:“既然天子要宏兒上朝,就由于詮帶去吧?!?p> 于圭道:“宏兒才六歲,能知道什么?于詮又沒功名,上次出塞,他也是有功的,陛下卻視而不見。還是把官辭了,回鄉(xiāng)去罷。明天正是望日,按例,我得上朝見天子,我就帶宏兒去一趟吧?!?p> 早朝,魏明帝議完政事,傅嘏奏道:“益壽亭侯帶著德揆長子,現(xiàn)奉旨在殿外,等侯陛下召見?!?p> 魏明帝道:“既然是奉詔而來,那就請進來吧?!?p> 于圭帶著于宏,走進了大殿。六歲的于宏看著這金碧輝煌的宮殿,感覺有些眼花。在于圭的帶領(lǐng)下,他走到了丹墀之下,禮拜稱萬歲。
魏明帝道:“益壽亭侯,于臬在家,做些什么?”于圭道:“此事陛下有詔,要宏兒作答,宏兒,別怕,天子問你話呢?!?p> 于宏面對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有些陌生,他好奇地盯著魏明帝,道:“回陛下的話,我的父親正在家中抄寫論語?!?p> 魏明帝道:“你見了朕,怕不怕?”于宏道:“回陛下的話,天子是天之子,宏兒是小民,能夠見到天子,就是怕也沒有用了?!?p> 魏明帝道:“朕要你父親在家寫論語,你不是怪朕?!庇诤暾A苏Q劬?,道:“小民,小民不敢。”
魏明帝看了一下于圭,道:“益壽亭侯,今日入宮朝見,你要傳朕的話,要好好管束于臬在家抄寫論語,不可擅離。”
于圭道:“臣遵旨。只是臣現(xiàn)今五十有六,時時覺得頭昏眼花,臣愿辭去亭侯爵位,退還所有食邑,告老還鄉(xiāng),以奉先父牌位,還請陛下恩準。”說完,拿出一封奏疏,遞了上來。
魏明帝令人將疏收了上來,看了一遍,道:“既然亭侯有回鄉(xiāng)之意,朕照例要準許。只是一件,這益壽亭侯之爵,乃是太祖武皇帝所封,朕不允許辭爵?!?p> 于圭道:“臣知德揆,不知輕重,屢次拂逆上意,向者劫持護軍將軍,此次又以勸諫為名,辱罵君父。此是臣教子無方,臣又不能代其受過,有負先皇令臣襲爵之美意,若陛下不允,臣愿將封邑收成,全部捐給當?shù)匕傩眨匀サ隆!?p> 魏明帝見于圭去意已決,也有一些后悔自己昨日氣血上涌,魏明帝沒有正面回答于圭,而是望向諸臣,道:“益壽亭侯欲告老還鄉(xiāng),諸卿以為如何?”
尚書令薛悌道:“臣以為,侯爺此舉,有欠考慮。一者陛下只是令于臬回家讀書,閉門思過,并無降罪之意,二者詔于宏上殿問對,足見親厚之意。侯爺上朝,反而提出告老還鄉(xiāng),朝中如我輩,年逾七十者不在少數(shù),若陛下允準侯爺奪去爵邑告老還鄉(xiāng),將置臣等于何地?”
魏明帝對于圭笑道:“你聽到了嗎?薛卿與你父,乃是同輩之人,如今須發(fā)已白,尚且為國出力,你想回鄉(xiāng),只怕沒那么容易?!?p> 于宏道:“爺爺,我口渴?!庇诠绶隽朔鲇诤?,對魏明帝道:“既然陛下不允,那臣回到鉅平后,按時交上酎金?!?p> 魏明帝道:“你孫子喊口渴,你卻顧左右而言他,來人,給于宏喝水。你所奏之事,薛卿都已說明,你又何必如此?!?p> 薛悌目視蔣濟高柔等人,一班老臣跪下齊道:“臣等請陛下恕于臬不敬之罪,以觀后效?!?p> 王肅等人見了,也和司馬師等人跪下:“臣等愿陛下恕于臬不敬之罪,以全陛下圣德。”
魏明帝見眾臣戲份已經(jīng)做足,便道:“既然眾卿奏請,朕何所不容。這中書侍郎之職,朕擔心他在起草詔書時有什么狂言亂語,朕即罷之。既然他的老師都說他的仁恕之道,都被狗吃了,那就讓他到洛陽城,任個其他職務(wù)吧。盧尚書?”
盧毓應(yīng)道:“臣在?!蔽好鞯鄣溃骸艾F(xiàn)在洛陽城門,還有何職?”盧毓道:“臣聽蔣護軍將軍言,尚有一門侯之位空著?!?p> 魏明帝笑道:“若將于臬去當個門侯,豈不是見朕心胸狹窄。就將原城門校尉來替中書侍郎兼散騎黃門侍郎之職,二人對調(diào)。既然于臬文上讀不透書,那論語,也就不必寫了,能出口成章的人,寫了也白寫,就替朕看門去。”
蔣濟道:“城門校尉管著洛陽十二城門,僅司馬門屬衛(wèi)尉,陛下如天之仁,臣等不朕欽服。于臬必肝腦涂地以報陛下。”
洛陽城門校尉一職,是個二千石的官,掌京城洛陽諸城門警衛(wèi),主洛陽城門啟閉,人員出入等事務(wù),并領(lǐng)城門屯兵,屬官有司馬一員及十二城門候。職顯任重,每以重臣監(jiān)領(lǐng)。
于圭見魏明帝反而任命于臬任此顯職,道:“于臬觸怒陛下,陛下反而不予追究,臣等不勝欽服。然遽任城門校尉顯職,臣擔心他不會干,也干不好,有負陛下所托。更有一點,于臬以諫阻圣上獲此職,有污圣德在先,卻獲此顯職在后。臣以為,此風不可長?!?p> 魏明帝道:“于臬就是想污朕圣德,朕哪里會給他機會。朕看到的,是他一顆忠心事主之心。朕為大魏天子,難道這一點見識,反倒不如你?朕意已決,不可再言?!庇诠缬诤辏坏么隰x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