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住在這間屋子里,那時它就叫豐萊,因為我爹叫葉萊。
我叫葉笙,因為我娘生我前那個晚上,夢到了南方家鄉(xiāng)的竹林。
那時這小店可熱鬧,我爹的手藝在鎮(zhèn)上是小有名氣的,尤其是各類下酒菜,炒花生,鹵牛肉,以及這豬油渣。
嗯,今天這個炸得有點過了,嘿要是我爹還在,肯定做的比這好。
我很小的時候就幫著家里做事,現(xiàn)在想想,與其說是幫忙,不如說是逗客人開心吧,也就端端茶水遞遞碗筷,也打碎過幾個杯碟,但很多時候客人看著我是小孩子,都會多付點飯錢幫我補償,不然總是要被我爹訓(xùn)話的。
大概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想幫我爹分擔(dān),我想想學(xué)著做菜,一開始也就是挑挑菜,打打蛋,后來看我真有興趣,我爹也想讓我繼承這家小店,就找了把刀給我讓我切菜。
嗯哈,這酒還是不錯的,我也沒想到鎮(zhèn)上朱家酒館還開著,我爹那時候就只喝老朱家的酒。
說到哪兒了,哦拿刀切菜,哈哈那應(yīng)該是我這輩子用過最破的刀了,那時候小,正常的菜刀我提都提不起來我爹就找了把之前他用過的菜刀,都磨得又薄又細,都不知道是刀還是匕首。
但我拿著刀就覺得挺順手,除了刀柄粗了點,切菜好像也不難,也劃傷過,不過都沒出什么大事。一開始我就負責(zé)切段切塊,反正切的歪歪扭扭也影響不大,后來看我切得整齊,就讓我學(xué)著切片,再是切絲,然后又是切肉,再后來要不是體力不行沒法拿刀拿那么久,家里切菜的活兒就都給我了。
那段時間我真挺開心的,每天就在小板凳上切菜,看著娘忙里忙外地看柴端菜管賬,爹揮著大勺鍋里噼里啪啦地響,就覺得自己也能幫上他們的忙,想著等我長高了,能夠著灶臺了,就能學(xué)著幫我爹炒菜了。
然后我?guī)煛艑?,就來了?p> 他本來是往北原去的,路過就進來喝了些酒吃了些菜,和我娘聊了幾句,夸我們家菜好吃,我娘就高興地說掌勺的是我爹,菜是我切的。他就來了興致,想看看我切菜,我娘就帶他到里間看了一眼。
自從我開始幫忙做飯后,我娘可是驕傲,來看我切菜的人多了去,也就沒想那么多。杜寬吃過飯,也就再往北了。
那時候北面亂啊,你在南方可能不知道,北周大軍壓境,當(dāng)時的將軍還找了江湖眾人當(dāng)幫手,結(jié)果那將軍卻被刺殺了,軍隊吃了敗仗,就有不少逃兵往南來了。
逃兵兇于寇啊,逃到我們家,一言不合便是拔刀相向,殺了我爹娘。
本來我也逃不掉,但是杜寬及時出現(xiàn),救下了我,說這些逃兵是由一個叫盧弘的偏將的手下,他正帶著這些逃兵四處劫掠,問我想不想報仇。
當(dāng)時我很怕,但也很憤怒。有杜寬幫忙,把父母埋了,然后一上頭,就說想去報仇。
杜寬就帶著我當(dāng)晚,殺了盧弘。
他殺掉了守衛(wèi),重傷了盧弘,最后一刀是我下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當(dāng)時怎么想的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是覺得,殺人和切肉,好像也沒什么區(qū)別,找個角度,一刀下去,也就了結(jié)了。
當(dāng)晚我跪在父母墳前,輕聲地說,爹娘,我為你們報仇了。
之后,師……杜寬收了我做徒弟,教我武功,教我殺人,殺的都是些官兒,都是些迫害百姓的官兒。杜寬常說我有天賦,大概是有一些,手穩(wěn),劍也準,清風(fēng)劍也學(xué)了個七七八八,我十五歲之后,殺人通常是我一個人去了。那幾年,我也算快樂,四處漂流,行俠仗義,真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三年前,一次去殺一個叫劉貢的偏將,臨死前他突然問我是不是殺盧弘的那個孩童,我就停了手。他當(dāng)時是盧弘的親兵,殺盧弘那次啊,他躺在地上裝死逃過一劫,然后靠著盧弘的首級立了功。
他和我說……唉……
他和我說,那日盧弘親指劫掠殺我爹娘的,卻是杜寬以重金買他去的,卻沒想到杜寬最后殺了回來。
我自然不肯信的,他拿出了一封信,一封杜寬的筆跡,買盧宏殺我爹娘的信。
于是拿著這封信,我就問了我?guī)煛艑挕?p> 他認了。
說當(dāng)時見我切菜,看出我的天賦,就想收我為徒,但誰愿意讓孩子去當(dāng)殺手,就設(shè)了這個局。
那晚待我入睡后他回去找過這封信,卻未尋到,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了我手里。
那天,我沒殺他。
二十歲之后我的武功便比他高了,但是那一劍,我卻下不去。
十二年,餐時的桌邊,病時的床邊,都是他。
殺了他,我爹娘卻也活不過來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真的下不去手。
于是我對他說,再見他,便要殺他。
可是再見了,我也下不去手,便想著,今生不見吧。
那之后,我花了一年,去了之前走過的地方,問了那里的人,我殺過的人,究竟是什么樣。
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總有人拍手稱快,有人痛心疾首。
那我到底殺錯沒有?
我也回答不上來,也不太敢去回答。
便躲回了這間老屋,牽了頭驢,撿了條狗,不波不瀾地過了兩年。
……
青年葉笙仰頭,便是一杯酒,幽幽地道:“今日那姑娘來尋仇,我想也挺好。他算是殺我爹娘的元兇,卻又有教誨之恩,這恩恩仇仇該怎么算我想不明白,索性替他承了這些,全還給他,也不用糾結(jié)了?!?p> 葉笙抬頭,笑了笑:“抱歉了,讓你聽這些無聊的煩悶事兒?!?p> 寧凝搖頭道:“不無聊。”
“你說的那個,十五年前刺殺身亡的將軍,叫寧惑?!?p> “是我爹?!?p> 燈火搖曳,寧凝臉上長疤時隱時現(xiàn),眼中似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的過去。
葉笙愣住了,放下酒杯,看著寧凝。
“北周大軍壓境,我爹和當(dāng)時武林盟主林旭商議之后,決定共同抗周。江湖人士不利于沙場砍伐,但做間諜斥候或是小股騷擾,都是極大的助力。”
“局勢本是一片大好,林旭卻被一個身穿軍服的高手刺殺,其八拜之交方祺誤以為我爹是想飛鳥盡,良弓藏,便舍了命前來刺殺,重傷我爹?!?p> “屆時北周突然又暴起發(fā)難,我爹便沒有撐過去,朝廷便派了我義父接管北軍。”
“所以你問我,為什么要馬踏江湖?!?p> “因為江湖中人,多是匹夫,魯莽少智,又能一怒之下,血濺五步,太易被利用了?!?p> 葉笙低下頭,喝酒,倒酒,沒有回話。
……
方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果然是你啊?!?p> 門栓拉下,木門拉開,葉笙看著渾身濕透的方航,眼神復(fù)雜。
方航徑直開口了。
“他死了,死前拉了五十三個軍士陪葬。”
“我沒有動手。”
“尸首在天聚峰上,我簡單埋了埋,沒有立碑。”
葉笙沉默片刻,抬頭道:“多謝?!?p> 方航搖頭輕聲道:“不用,我只是突然覺得,殺來殺去的,好沒意思?!?p> 接著笑了:“那兒的事了結(jié)了,現(xiàn)在,不讓我進去?”
葉笙愣了愣,笑道:“好,我去給你拿毛巾擦擦水?!闭f罷轉(zhuǎn)身去了里間。
方航走到桌前,笑道:“好啊,偷偷吃油渣喝好酒,也不叫我?!?p> 葉笙回到前廳,手中一塊白巾,一雙碗筷:“行啦,知道你要吃,碗筷都給你拿過來了?!?p> “哈哈可以,你小子還是懂我?!狈胶揭差櫜坏貌了?,夾了塊油渣,咔哧咔哧得嚼著,仰頭便是一碗酒,“哈哈痛快啊,痛快?!?p> 葉笙看他吃得痛快,也高興了一些。
寧凝卻開口道:“你是方祺之子?”
葉笙愣住,方航卻又夾了塊油渣,細細嚼過,咽下后道:“是我,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方祺有子名航,我很早就知道,所以一直猜是你。”
方航喝下一口酒,轉(zhuǎn)向?qū)幠Φ溃骸澳沁@幾天來,你怎么一直沒有下手?”
寧凝看著方航的雙眼,認真道:“因為打不過你?!?p> 方航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打不過,所以就不打?!?p> 笑容斂去,正顏看向?qū)幠骸澳乾F(xiàn)在呢,你覺得能打過我了?”
葉笙不自覺屏住呼吸,燭火搖晃,等著寧凝的答案。
“不,我只是不想殺你了?!睂幠龘u頭道,“殺了你,也于事無補,沒意思?!?p> 葉笙松了一口氣,方航點頭笑道:“是啊,沒意思,真是沒意思?!?p> 又道:“那你的馬踏江湖呢?”
寧凝又是搖了搖頭:“也沒什么意思。”
“那個南龍,為了家族,又是投靠朝廷,又是逃跑的,沒半點英雄氣概?!?p> “北虎,明知不敵,還明目張膽要給仇家通風(fēng)報信?!?p> “白劍白進,臨了前還想著和仇家究竟孰強孰弱。”
“魑劍方航,整日就想著弄點好吃的,拿著赤璃劍穿肉燒烤。”
“清風(fēng)無痕,卻是師徒倆爭著頂鍋?!?p> 寧凝仰頭喝下茶,茶苦似酒。
“江湖中人,都是些二傻子?!?p> 方航和葉笙一愣,笑得前俯后仰,連連點頭道:“是是是,你說的太對了。”
“江湖中人,都是二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