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夏,云因雨水漸多了起來,雖說一場春雨一場暖,可每每下雨,秦睦總覺得冬寒未曾徹底散去。
費眠、成安最是有詩性的,曾在雨日邀她一起外出看雨景,秦睦推辭了,二人直覺無趣便陪她在家中。實則,門窗半開,坐于書房靜室看書喝茶,雨聲潺潺如清鈴,鼻尖又是春雨薄涼意味,實乃絕妙意境,成安卻是個聒噪不安的。
陳楓請秦睦、珞珩去他府里那一日也正好是個雨天,秦睦同珞珩到了陳楓府上。
二人入前廳并未看見陳楓,兩個仆役撐傘送二人入后院的閣樓。此路必經陳家花園,秦睦草草一看,院子不大卻很是玲瓏,有些花草更是名貴種子。
許是打傘的仆役不甚注意,秦睦到閣樓時右臂已然濕了大半,她抬頭看前邊身量比自己高大、身上沒半點雨痕的珞珩又看看給自己打傘的仆役,拍拍濕了的袖子并未追究。
年紀稍長的仆役將二人領上閣樓、請二位坐下:“二位稍等片刻,我家老爺正處理公文,稍后就到?!?p> 珞珩聽了只是冷笑,那仆役也不多說便下去了。秦睦甩甩濕了的袖子:“只怕是曾惠然還沒有到?!?p> “這云因文士海了去了,可大富人只那么一家?!辩箸駟査律褲窳舜虿淮蚓o。
秦睦淡笑搖頭:“無礙,只不過今日這宴看起來竟像是向我們二人的問責的?!边@半天,連一杯熱茶全沒有,也不見主人,陳楓身處官場多年連這些待客之道全然不懂嗎?
那日在善濟堂,兩幫人動手自然是砸了不少東西,這事情簡單,賠了也就了事了。珞珩是見陳楓請函中言之鑿鑿地要為他被誤診討回公道才來的,只怕陳楓今日之目的并非他所想。
“管他做什么,不好聽的就不聽?!辩箸癫恍家恍?。
誰想,二人這一等便是半個時辰,二人全不耐煩了。秦睦將身上衣服焐暖了可身上越發(fā)冷,只想換身衣裳。二人幾次想出去卻被仆役攔了下來,他們二人又不能在陳楓府里鬧事只能這樣等。珞珩那青紫還未退下的臉就更不好看了。
又過了約摸一刻,仆役才緩緩通報陳楓、曾惠然來了,珞珩、秦睦二人根本沒有好臉色。
陳楓上了二樓,笑呵呵和珞珩賠禮:“不好意思啊,珞兄。我今日公文頗多且繁雜,還請你體諒?。 ?p> 他并未等珞珩回答沖著一邊安穩(wěn)坐著、并未起身相迎的秦睦又是賠禮:“這便是名盛一時的秦晏秦小公子吧?!币徽票阋脑谇啬兰缟稀?p> 秦睦開扇擋在自己肩上、隔住他的手,淡淡抬頭看他一眼:“陳公?!睕]半點笑意。
陳楓悻悻將手放下來,果然是個金貴少爺、孤拐性子。
珞珩裝模作樣地拿起一旁空的茶杯,斜睨一旁靜立的男子:“陳公當父母官這些年真是清廉,這府上連個茶水全沒有?!蹦凶右膊贿^二十出頭,一身墨色衣裳倒顯得挺拔、沉穩(wěn),模樣也俊秀,應就是那曾家家主曾惠然不錯了。
陳楓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要去責問仆役,珞珩施施然起身:“不必了,沒這個道理。”仆子做事全看主子眼色,此事便如秦睦濕了衣裳一般。
珞珩不滿今日陳楓行徑,只想速速將唐彬誤診以及自己打砸醫(yī)館之事解決完,他催促陳楓:“陳公,過多的寒暄你我之間也沒有必要。我和秦睦傷還沒養(yǎng)好,快些。。。。。?!?p> 陳楓打斷珞珩,讓仆役上菜,拉著他的手將他按在圓桌旁的凳上:“既然我做東便斷然不可能讓你就這樣回去。”然后便殷勤地請曾惠然入座。秦睦也從善如流坐了下來。
“今日為了哪番各位都是明了的,其中誤會我們先放一邊?!标悧魍螂p方。
三人在云因皆不是無名無姓,各自“久仰大名”“敬仰敬仰”,做一番敷衍陳詞也就罷了。
曾惠然雖年少但從商已久,也算圓滑:“本欲登門賠禮,但陳公為鄙人設宴向二位先生請罪,這也是陳公成全。鄙人剛回云因,族中事務繁雜才誤了時辰,還請陳公及二位先生見諒?!?p> “哎!”陳楓客氣拱手讓禮:“我也誤了些時辰,珞珩一向是最瀟灑不羈的,自然不會放在心上。秦小公子難免年輕氣盛些。”
珞珩難得面色冷淡,不肯說話。秦睦心中冷笑,抬手也對著曾惠然拱手,十分客氣:“二位不比我們這些平頭白丁,我等自然不敢怪罪?!蔽礉竦男渥油禄帘蹚?,白皙的手臂上全是尚未結疤的劃痕和淤青。
這桌凳相隔并不很遠,秦睦手臂稍瞥一眼便能見其傷口,陳楓起身欲按下他手臂卻被珞珩攔下:“陳公勞碌了這么許久還是坐下歇息會兒?!?p> 曾惠然笑意不及眼底:“秦小先生果真如聞言中一般謙遜隨和?!?p> “謙遜隨和是自然的,讀書人嗎!難不成還要為此找家仆打曾少爺一頓嗎?”珞珩搖扇抬眉諷刺。
曾惠然態(tài)度倒也誠懇:“珞先生,我家大夫誤診是不錯,您同秦小先生砸了我的店,這兩廂抵去也便宜。”
“我可沒說‘兩廂抵去’,您且回去清算我們砸了多少東西,我們照價賠給您。但這誤診還拳腳相加的賬,我們也得清算。”唐彬先是誤診再是辱罵,珞珩也不是沒脾氣的。況且秦睦也遭受波及,一身青紫,他自然不能讓她受了莫名的委屈。
仆役見廳中氣氛凝滯,上了菜便急忙退下。陳楓打圓場,給三人倒酒:“邊喝酒邊說話,既不是生死之事何必如此沉重?!?p> “秦小先生不能喝酒吧?”曾惠然見陳楓給秦睦斟上滿滿一杯,問道。
秦睦將杯子往遠推推:“是,秦某無福消受陳公美意。”
陳楓幾次被秦睦拂面子,有些掛不住卻還是勉強笑道:“無礙,無礙。秦小公子年紀還小,飲酒自然不應當?!?p> 三人并未多做解釋,珞珩開扇看看菜品,多數是葷菜。
顯然除去陳楓外,三人并不非常熱心于互相往來之上。珞珩在云因文人中最為聞名,曾惠然不會因一個小小大夫得罪他,稱過些時日讓唐彬上門賠禮。
珞珩因著陳楓面子也答應了,卻定然要賠醫(yī)館損失。
此事協商好,珞珩、秦睦假托身體不適告辭、曾惠然也稱族中事務未完要趕快回去。
陳楓不好多留便送三人出府。見為自己撐傘的依舊是來時那個,秦睦也不假手于人。
三人于正門出,剛出門她便看見扶枳還穿著蓑衣蹲在門前,臉上雨水未干,馬車就停在不遠處雨地里頭。秦睦也不顧三人正道別,上前為扶枳擋雨:“怎么不進去?”
“不讓進?!狈鲨灼鹕斫舆^傘,看看幾個仆役淡然回答。
陳楓上前解釋:“這些仆子沒個禮數,秦小公子莫怪罪?!?p> 秦睦更加不悅,她可不知曾惠然仆役是否也是如此站在門前淋雨,若是如此怎么不見人?
“陳公,待客很有陳蕃風度?!鼻啬乐S刺一句轉身就往馬車那處走去,扶枳跟在其后。
珞珩拿著扇子砸在陳楓肩上:“陳楓,你這幾年到底是年歲見長,腦子徹底糊涂了?!闭f完便也往馬車那處走。仆役在后邊將傘往他身上靠,沒讓他淋著一點雨。
曾惠然看那馬車遠去,笑對陳楓:“秦小先生真是年紀小、氣節(jié)高。”果真同那人說的不錯,只是心性太高。
陳楓陰下一張臉:“自比徐孺,也太不自知了。”
曾家馬車徐徐停在門前,曾惠然含笑:“那可未必?!边@孩子年紀雖小,可氣度全然不小,那穿蓑衣的男子也是如此。
將珞珩送回家中,秦睦才同扶枳回了秦宅,秦睦、扶枳二人各自回屋換了身干爽衣裳。
秦睦一想陳楓今日那嘴臉,心中更氣,本在席上就沒吃些什么,一氣更是覺得腹饑,便讓會心拿些吃的。
會心瞧出她心情不好,遂多拿了些梅子給她,坐在一旁問她為何。
秦睦便將今日陳楓所作所為一一告訴她,其實并非大事。
“您自己能忍住委屈,卻不能忍扶枳受的委屈?!睍霓D到她身后給她梳理梳理頭發(fā)。
秦睦一頓,緩緩說道:“倒不是覺得委屈。只是在京中時,扶枳定然是沒受過這樣的冷遇。”扶枳跟著自己出來,從未想過離開,哥哥不在了,他傷心不比自己少,卻從不多言。
會心坐到她對面:“這畢竟不是您在京都的時候,您也知道。如果您不開心,不如不去做,沒人會責怪您,扶枳更不會?!?p> “這事向來無關開心與否。我只是覺得對不住扶枳,這么些年都是他幫著我,我卻還要讓他受人欺負?!鼻啬烂佳鄣痛?,她并非身不由己,國仇家恨她卻忘不了。
會心在秦睦身邊服侍,自然知道扶枳對秦睦既忠心又暖心,更是知道秦睦在這些人中最依賴扶枳。
她為秦睦多拿了兩個梅子:“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今日碰到的這個。而且,您日后還會讓扶枳受這等委屈嗎?”
秦睦一下子笑了出來:“自然不會。”
第二日,天晴了。曾惠然派人送信給珞珩,唐彬同幾個伙計幾日后登門道歉,讓他們二人莫要錯過了。
珞珩回信稱可,當日便寫信給平素交好的那些人,讓他們于唐彬登門致歉那日來看熱鬧。秦睦雖覺放縱了些卻沒阻止。
那日,唐彬帶著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去了珞府,幾人進了門見那么許多讀書人全愣了。
他們這些人覺得干等著無趣索性畫起畫來,馮潛最善工筆,有些人就圍在他身邊看他筆觸,還有些三五個團在一起品詩,每人全是和樂自在。
珞珩從人堆里出來,搖著扇子笑問:“矮子來干什么?。俊?p> 唐彬也不管旁的了,對著珞珩作揖,身后幾個漢子跟著:““還請珞先生大人不記小人過。”
眾人哄笑,而后唐彬又對著珞珩身邊的秦睦作揖:“請秦小公子莫怪?!北娙擞质且魂嚭逍Γ箸褡匀徊荒茉贋殡y那幾人,讓他們帶著一百兩銀子回去,那一百兩銀子是他和秦睦各出一半賠給醫(yī)館的。
唐彬并未推辭收下便走了。
一直伏在桌上的馮潛這才將頭抬起來,眾人見他畫好了便圍上去。
馮潛畫的不過是一枝蘭草,雖單薄卻傲然。秦睦看看他:“沉舟兄可有寓意?”
“蘭,君子也?!瘪T潛擱筆。
“此蘭花瘦削且生于怪石嶙峋之間?!庇腥说馈?p> 馮潛笑回:“瘦削才可見其風骨,此蘭風霜歷遍卻不死依舊生于石縫中,只能如此生長。圓潤飽滿倒不好看了?!?p> 秦睦笑問:“此畫叫什么名字?”
“病蘭?!瘪T潛凈手,拿帕子擦干凈雙手,看看這畫又看看眾人。在座哪一個是平坦一生?全是些命里有缺、不得健全的人,全像這病蘭一般生長著,指不定哪一日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