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陵看著滿地碎瓷,久久失神。
“我去替你還吧,你我是兄弟。”道陵打破寂靜,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盜天狹長略尖的耳朵里。
“我不需要你還,既然你喜歡在道陵觀里當(dāng)?shù)朗?,那就?dāng)一輩子好了!”盜天的話音久久回蕩在竹林中,竹林里卻已沒了他的蹤影。
道陵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盤子的碎瓷片,自進(jìn)道觀以來,道陵已經(jīng)忘記是第幾次收拾碎盤子了。
小時候天天在道觀吃食蔬,吃多吃厭了的盜天總喜歡將盤子推到地上摔碎,然后跑到外面去偷一些肉食。
盜天也想給老道士分一些,可又害怕老道士責(zé)罵他出去偷盜,于是他就只跟道陵兩人分著吃。
長大后的盜天已不僅僅只是偷一些食物,他開始偷盜金銀,珠玉,但他自己卻從沒有留下過一分一毫,都分給了一些需要的人。
老道士對盜天的行徑無可奈何,只能任由他胡來,而對乖巧的道陵,則是日夜看護(hù),讓他勤加練字。
老道士讓道陵練字一是為了平心靜氣,以忘卻童年不堪的回憶;二是希望道陵能憑此技藝,開個墨寶小店,將來有份正經(jīng)的活,衣食無憂。
一天夜晚,道陵已經(jīng)熟睡過去,老道士叫住不安分的將要出去的盜天。
盜天一臉無奈的表情,雙手?jǐn)堉^,吊兒郎當(dāng)?shù)馗系朗康椒恐小?p> “你與道陵,你們兩個孩子年紀(jì)相仿,你性格跳脫,道陵有些柔弱。
雖然你們性格截然相反,但我很欣慰你們雖無血緣,卻親如兄弟?!崩系朗空Z重心長地訴說道。
“你想說什么,快點說,小爺趕時間?!北I天用小拇指挖挖耳朵,不耐其煩。
“你們兩個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一把老骨頭,膝下無子女,我將你們當(dāng)成我自己的親兒子撫養(yǎng)。
你整日去行雞鳴狗盜之事,終有一天會自食苦果的?!崩系朗空佌亜裾]道。
“你說完沒有,說完我可走了。”盜天兩只手摟著頭,絲毫不上心。
窗外月色明靜如水,照在老道士的面容上,他那臉上條條溝壑,在月色明暗交替間顯得分外的深。
老道士從油亮的道士服中伸出兩根干柴一樣的手,然后在自己扁平的胸前摸了幾下,他摸出一本泛黃的冊子,遞給在看著窗外月色的盜天。
老道士臉上的溝壑齊齊向上撇,露出干柴般的笑容,他對盜天說道:“這本《靜心》是我這大半生在道陵觀參悟所得,能夠使人平心靜氣,希望它能壓制住你偷盜的意念?!?p> 盜天一手拍掉老道士手中的《靜心》,月色粼粼如水,少年心硬如石。
多年來,不管天下局勢怎么變,天上明月依常,而道陵觀也一如當(dāng)年,在山中悠然坐落。
晚飯時分,道陵沒有等到盜天回來,朱紅色的劍匣被道陵丟在飯桌上。
道陵一個人默默吃了晚飯,如同往常,早早歇息。
道陵熟睡,盜天站在老道士門前,身影被月光拉得細(xì)長,他推開老道士的房門,踏進(jìn)了這扇自那一夜后,再沒進(jìn)過的門。
老道士房中雖然許久未曾住人,但很干凈,應(yīng)是道陵每日打掃的緣故。
此處還是和以前無二,一張床,一個蒲團,再無他物。
床上疊著幾件藏青色道服,蒲團后掛著一個“靜”字,此墨寶正是老道士過六十大壽時,盜天研墨,道陵執(zhí)筆,贈予老道士的生辰禮。
老道士當(dāng)天很高興,去山下買了肉食,跟嫩筍一塊炒,三人很開心,一起吃了晚飯。
盜天在老道士的房中翻找,在老道士整齊疊放的道服下,翻出了本泛黃的冊子,正是那本老道士當(dāng)時想要給他的《靜心》。
“老頭啊老頭,如果當(dāng)初我拿了你的這本經(jīng),老老實實在山上過,等到我吃食蔬吃不下去時,你說道陵會不會為了我而下山去賣墨寶呢?”盜天看著泛黃的《靜心》喃喃道。
“老頭,你可別走太遠(yuǎn),興許不久我就要去那邊,隨你一起學(xué)一學(xué)這讓我腦袋嗡嗡響的《靜心》了?!?p> 天微亮,道陵起床打掃道觀,發(fā)現(xiàn)老道士的門半開著,道陵心領(lǐng)神會,進(jìn)去將老道士的房間收拾整齊,將門帶上。
“盜天......”道陵拿著掃帚站在道觀門前,望著前方喃喃道。
朝陽升起,偶爾會有一兩個附近的村民前來道觀燒香。
道陵觀大殿內(nèi),掛滿青布,大殿正中央是一尊高九尺的神像,下方有兩盤新鮮的蘋果,一個青銅色的香爐,香灰不多,在地上有兩個很新的金色蒲團。
此時一名衣服上打滿補丁的胡茬男子,其腰間別著一柄頭白身黑的利斧,他跪在蒲團上,虔誠地對著神像拜伏,口中念叨:
“祈求上仙保佑,護(hù)俺一家老小,祈求上仙保佑,護(hù)俺一家老小,祈求上仙保佑,護(hù)俺一家老小。”
道陵在旁一手扶著老道士的拂塵,一手在禮敬神像,幫著胡茬男子一起祈福。
祈完福后,胡茬男子起身,對道陵說道:
“道長請收下,這是俺昨日砍了一天柴所得,是俺獻(xiàn)給上神的貢禮錢,祈求上神能護(hù)佑俺一家老小平安?!?p> 這是胡茬男子從他黑色的布腰帶里摳出的十枚銅錢,濃重的汗味從上面飄忽而來,銅錢表面還沾著樹皮屑。
“施主心存善念,必有福澤相伴?!钡懒陮W(xué)著老道士的樣子說道。
“今日來祈福的人多了些許,大哥可知曉其中緣由?”道陵問道。
“道長有所不知,外頭的天啊,它破了––”
胡茬男子看著太陽,平日握斧頭的那粗壯雙手在微微顫抖,齊向觀外舉,小聲地對道陵說道。
此時朝陽徐徐升起,天上云朵飄忽不定,偶有風(fēng)略過樹梢。
道陵不解,笑問:“這天不是好好的嗎,如何破了?”
“天下五絕神劍被盜,消息傳滿天下,一時間,各方勢力風(fēng)起云涌,各方妖魔鬼怪乘機作亂,刀光劍影,血光沖天?!焙缒凶淤N近道陵耳邊滿臉驚悚地說道。
“五劍不是門派勢力所爭之物嗎,與尋常百姓何干?”道陵追問。
“誰不想能夠擁有一柄神劍呢?尋常人能得到一柄神劍,就能一飛沖天,從此稱霸一方,再也不用擔(dān)驚受怕地過日子。
但尋常人哪能見過神劍長什么樣子,一聽說哪家有一柄造型奇異一些的劍,甚至是一柄刀,都以為是神劍,立馬會成為眾人殺戮的目標(biāo)。
俺就是個砍柴的,每天靠打些柴勉強糊口,在這世道,俺只求能給家里有個溫飽,就知足了。”胡茬男子撓著頭,憨憨地對道陵笑著說道。
“施主心中清明,佩服,佩服?!钡懒陮缒凶佣Y敬一番。
胡茬男子粗糙的雙手握著道陵嫩白的手笑道:“道長真會開玩笑,俺們在山中市里前后忙活的,哪有道長日夜香火陪伴神明來得心通上天,還望道長能多為俺祈些福,保佑俺的家人平安。”
道陵感受著胡茬男子手中老繭傳來的磨挲感,既溫?zé)嵊趾駥崱?p> “你和你的家人會平安的!”道陵夾著拂塵,兩個手握住那雙粗糙的手道。
胡茬男子咧嘴笑著,連連道:“謝謝道長,謝謝道長?!?p> 七日后,毀滅神城。
五方勢力齊聚毀滅神城,距離上次五方勢力齊聚是在三千年前,前后同樣是為了五柄神劍而來。
荒蕪的毀滅神城就是三千年來在沒有神劍震懾下,大城沒落的產(chǎn)物,三千年前這里曾經(jīng)是天下最繁華的大城之一,是東西溝通的扼要之地。
沒有了神劍的鎮(zhèn)壓,魚龍混雜的勢力殺人越貨,那是家常便飯,適者生存是這里的法則,而對普通人來說,這里局勢動蕩,終日是人心惶惶。
這些綜合因素導(dǎo)致毀滅神城的人口紛紛流向五方勢力范圍下,以求得庇護(hù)。
此時的毀滅神城之巔,寒鴉撲騰在斷壁殘垣上,這里有毀滅神城最大的廣場,毀滅神壇,是三千年前,毀滅神城的先民祭天祈求安寧的神壇。
神壇最上方有一處天臺,雕龍刻鳳,有九根巨大的圖騰石柱將天臺合抱拱衛(wèi),天臺上設(shè)有蔭蔽處,是當(dāng)時達(dá)官貴胄祭天時遮陽避雨的場所。
如今在臺上的正是五方勢力人馬,整齊肅一。
毀滅神壇如今亦有幾分當(dāng)年模樣,黑壓壓的人群像涌動的潮水,此起彼伏,巨大的聲浪,一陣接一陣。
“殺盜賊,得安寧!殺盜賊,得安寧!...”時刻重復(fù)的口號喚醒了這座被時光封印的古老神城。
神壇最中央是祭祀法壇,高三丈的青銅大鼎是先民通天的法器,鼎有三足四面,每一面上刻畫人面獸身的兇獸,笑容猙獰,表以驅(qū)邪避厄。
三千年前,青銅大鼎是用于焚煮祭品,以敬上天的法器,今日成了人們口中誅殺惡魔的鎮(zhèn)魔鼎。
青銅鼎階梯頂端,用伏魔索綁著一名身著黃麻衣的男子。
伏魔索乃是大羅寺法寶,水火不侵,伸縮自如。
伏魔索綁著的黃衣男子臉色蒼白,渾身滿是傷痕,顯然是失血過多,此時他歪著脖子,垂著頭閉著目。
若能看輕他的臉,必定能認(rèn)出此人便是盜天。
盜天離開道陵觀后,五方勢力早已在集結(jié)人手,如同三千年前聯(lián)手封劍一樣,此次則是為了誅殺偷天盜賊盜天,進(jìn)而奪回五方神劍,震懾諸天。
五方勢力通過散裝勢力和妄想一夜成神的普通人作為他們的眼線,設(shè)下天羅地網(wǎng),對盜天重重圍堵。
盜天能從一方勢力中脫身,卻抵不過五方聯(lián)合批捕,最終在射日谷被擒。
“偷天賊人,神劍被你藏于何處,從實招來,我們可以給你一個痛快,否則烈火焚身的滋味,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五方勢力所在高臺上有人喝道。
盜天緩緩抬頭,眼神犀利清明。
滿臉血痕的盜天這時突然大笑道:“虛偽!你們五方勢力自得神劍以來,干了什么好事你們自己心里清楚。
你們才是世間最大的盜賊!
你們偷天換日,以看管神劍為由,各自持一柄自用。
就拿這座毀滅神城來說,明里鎮(zhèn)壓諸天,暗里相互爭奪地盤,邊境以及勢力范圍之外,百姓流離失所,淪為孤兒,你們就沒有一點羞愧之心嗎?”
盜天嘴角帶血,神情激昂,字字珠璣,明晃晃地刺痛高臺上的人。
“神主,何必與此人多費唇舌,將火勢升起,在生死面前,不信此賊不露真言。”高臺上一女子聲音傳出。
高臺上那被稱為神主的人隨即大喝:“起火,焚天!”
“最后給你一次機會,神劍到底在哪?!”神主問道。
盜天笑得更加放浪形骸,笑到無力,最后哭泣,低聲自言自語:“你們所爭相搶奪的五柄劍,在他的眼中,卻不及他練字重要,我給他偷來天下,卻沒能喚醒他的劍心。
是我錯了,老頭,別走遠(yuǎn),我來跟你學(xué)一學(xué)《靜心》,下輩子命苦還是孤兒的話,你把我領(lǐng)回去我必定在山上和他一起替你種菜?!?p> “斬掉盜天之手,以警天下,焚燼其軀,以慰民心!”神主拔劍直指青天,呼喝之聲如同晴空驚雷。
臺下黑壓壓一片,跟隨著喊,聲音撕裂蒼穹。
“斬其手,焚其軀!斬其手,焚其軀!......”
隨后,黃衣男子嫩白修長的雙手被斬,他臉色漲紅,卻一言不發(fā)。
最后他被推進(jìn)了熊熊烈火的青銅巨鼎中,片刻間,灰飛煙滅!
須虞間,青銅鼎內(nèi),只剩下一條金色的伏魔索,再無他物。
......
今日的道陵觀無一人前來燒香祈福,風(fēng)倒是大了些許,吹了許多落葉在道觀庭前,所幸道陵是個清閑人,也樂得掃一掃,有事做一做。
午后,道陵心想不會再有香客前來,便收拾了前殿,拿著筆墨紙硯前往后山竹林的小篷。
風(fēng)清竹正,陽光溫和,景色獨好,正是練字好時辰!
道陵不管怎么寫字,心中總覺得差了些許,興許是少了一個愛評自己字的人的緣故。
寫著寫著,道陵一回神發(fā)覺已經(jīng)寫了一大堆,案臺幾乎堆放不下。
道陵將看得不舒心的字都疊成了一個個小方片紙塊,堆在一處。
若是將這些字拿出去賣,怕是能掙到不少銀兩。
道陵鋪開最后一張紙,提筆在紙上寫了“平心靜”三字后,發(fā)現(xiàn)沒有墨了,他呆了一會,然后攬起袖子,緩緩放下手中的狼毫筆,胸中似有意氣難舒。
“盜天......”道陵看旁邊的竹搖椅,有點愣神,嘴里念叨著。
往常道陵都是靠盜天幫忙把墨買回來,如今已經(jīng)過了七天,盜天卻再也沒回來過,只剩下那個赤紅的木匣子仍留在道陵房中。
道陵將廢紙塊、筆、硯臺收拾好返回房中,他收拾了衣裝,打算自己去鎮(zhèn)上買塊墨,最主要的是他想在市集上看看有沒有盜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