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本是第二季插秧的好時節(jié),道陵下山所過村莊,只有稀稀落落幾個年紀四五旬的中老年人在田里忙活,年幼的娃兒在田埂捉蟲看草。
“嘿~道長要遠行?”一位發(fā)色花白,在樹下喝水的老丈笑問背著木匣子和行囊的道陵,老丈言語間額頭上三條暗褐色的老人紋尤為醒目。
道陵循聲定睛一看,瞬間展了笑顏。他雖然沒有下過山,但是附近多少有幾個認識的香客,這位老丈便是其中之一,他曾多次去道陵觀求孫女。
原因是老丈家中不僅兒子不愿意一起種田,孫子也忒不聽話,于是老丈便心想孫女聽話乖巧,故而才使勁來求,卻一直沒求成。
天下神劍未失前,老丈的兒子就好賭,神劍被盜,天下紛擾,世人煩躁,他那不爭氣的兒子便整日不見人影,有家不歸,還到處放話說要找到神劍,當人王。
道陵來到老丈跟前,微笑著點了點頭,對老丈作了個揖禮。
“正是,朋友拿了別人東西,我去替他還還。”
老丈看著風塵仆仆,卻仍舊謙恭有禮的道陵,額頭上的褐紋徐徐展開。
“來,天氣燥,喝口水再趕路?!崩险蓪⑼链赏胂戳讼?,倒了一碗水遞給道陵。
道陵雙手趕忙接過碗:“謝過老丈。”
道陵剛喝一口水,還沒來得及咽下,大樹后突然鉆出一張鬼臉,嚇得道陵將口中的水噴出來,連嗆了幾口。
“哈哈哈~呆道士,活該!”一名約莫五六歲的男童捧腹大笑!
老丈見狀,額頭上三根皺紋又起,怒目圓睜地對男童嚴厲呵責道:“娃子,如此無禮,快給道長道歉!”
“略略略~”
男童不但沒有道歉,反而對著道陵和老丈擺了個鬼臉就跑開了。
老丈無可奈何,嘆了口氣:“哎~不好意思,道長,人老了,說不動娃兒,老朽替他向你賠個不是。”
“不打緊,不打緊?!钡懒陻[手笑道。
緊接著,道陵收拾了一下裝容,將碗里的水喝干,將碗還給老丈,拜別趕路。
行進一日,已至日暮黃昏,道陵已經(jīng)走出了小時候記憶里熟知的地界,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此處周遭的樹木沒有道陵觀的高大,但是灌木叢生,能高出人半個頭來。
天色漸晚,寒鴉啼叫,灌木叢中窸窣作響,是小動物們在準備晚上的狂歡派對。
道陵站在山坡上,放眼望去,看到前方有一座巨大的城池,城墻高聳,直指天上烏云,姿態(tài)巍峨宏偉,渾身散發(fā)古老的氣息。
道陵從沒見過這么大的城。
這座宏偉的神城像是從天上掉落下來似的,它保留了神居的韻態(tài)卻缺少了生機。
神城部分的城墻破敗傾塌,墻根草木橫生;城中火光暗淡,搖搖欲墜的火光星星點點。
下了這個山坡,就能到達神城,這就是道陵第一個目的地,毀滅神城。
道陵想要來看一看,盜天最后離開的城。
他要從這里開始,接過盜天的債,順道送送他的魂。
寒鴉嗚鳴飛走,道陵正欲下坡,灌木從中跳出三個黑影,一胖兩瘦。
“小,小子,迷路了?在找娘親呢?麻溜的,把身上的錢交出來,我們帶你去找。”旁邊一道駝背身影開口道,說話還結(jié)巴。
“???”道陵一臉懵了,聽著結(jié)巴的話,顯然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蠢貨,費什么話,小子,打劫!把身上的東西交出來?!狈视耙话驼婆牧耸萦耙话驼频?。
赫然是三個劫匪,胖子站在中間,明晃晃的大刀扛在肩上,露著大肚子,上面有一條像蜈蚣一樣的刀疤。
兩個瘦小的劫匪站在胖子身后兩側(cè),一個駝背,一個鼠臉,方才說話的是駝背,明顯地有口吃。
駝背小弟摸摸腦袋道:“大哥,不是你說世道不好混,怕遇上厲害人物,說話小心些,先試探試探嗎?怎的打起我來了?”
被胖子打了一通,駝背說話就不結(jié)巴了。
鼠臉摸摸自己的八字蟋蟀胡子,開口道:“大哥說你蠢你就蠢,你沒見這小子白白凈凈,毛都沒長齊嗎?樣貌清秀得跟香盈樓里的姑娘一樣,能是什么高手?”
“你駝背不是沒原因的,腦子里裝的凈是水,能不駝嗎?以后少喝老子的酒,底下毛都沒長齊,燒壞你個腦瓜子,帶頭驢上道,真XX難!”胖子胡咧咧地對著駝背。
“大哥說得是,不過,那小子好像...”駝背指著前方,又變回結(jié)巴道。
“結(jié)巴就少說話,別說一大串,明白不?!庇质且话驼疲康伛劚骋粋€踉蹌。
駝背爬起來委屈道:“那小子跑了?!闭f話也不結(jié)巴了。
道陵看三個劫匪腦袋好像都不太靈光,像書里介紹的說戲一樣,道陵沒有打擾他們,安安靜靜的跑了。
“你個蠢驢,怎的不早說!給我追!”駝背還蹲在地上,胖子又是一巴掌,將駝背煽得滾到了灌木里。
胖子和鼠臉在前,駝背跟在后,追著灰溜溜偷跑的道陵。
“小子,站住!再不停下,待我抓到你,將你衣服扒下,綁在神城大鼎上,讓人好好欣賞你的風光。”胖子恐嚇道。
道陵置若罔聞,腳步絲毫沒有停頓,背著大木匣子,氣喘吁吁,但是身后的三人也沒好到哪去,胖子落到最后,駝背在中間,鼠臉追在最前面。
順著山坡跑下的道陵,都沒能看清神城大門上方正楷體的“毀滅”二字就跑進了神城中。
城內(nèi)到處涂滿碳墨,歪歪扭扭不成字樣,此時的道陵可沒心思理會,身后的三個匪徒還在緊緊跟著,跟在城外無二,猖狂無度。
道陵以為跑到城內(nèi)就安全了,萬萬沒想到,城中可以躲藏的地方更少,諾大的神城,大部分大門緊閉,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幾只老鼠被驚退。
屠魔大會召開過后,毀滅神城又陷入了寂靜,只有一些原著居民,和少量參加屠魔大會還逗留在神城的人,住在一些有背景的客棧。
道陵沿著主城中央青石街道一路逃,所到之處,燈火盡數(shù)熄滅,孩子哭聲戛然而止。
毀滅神壇附近,有一所客棧,客棧門前掛著兩個紙燈籠,左邊燈籠描摹鏡里生花,右邊燈籠則是水中映月,門匾上筆法自成神韻,寫著“鏡花水月”四字。
進城后一路上,道陵所過街道盡數(shù)熄燈,唯有此處依舊燈火通明,且高雅別致,道陵精疲力竭,大汗直流,回頭眼看著三個賊人就要追來。
道陵打量客棧,不像是間黑店,便弓腰,抱著木匣急匆匆走進去。
不一會鼠臉第一個到達,站在在客棧門口沒進去,胖子和駝背隨后到,駝背氣喘吁吁,從牙縫里擠出幾個結(jié)巴的字:“為,為什么不進去?”
胖子手微微顫抖,抬手就想向駝背扇去,興許是太累,并沒用多少力,但一拍,駝背就兩腿一軟,癱到地上。
“大哥,你怎么又打我?”駝背被打后,又沒結(jié)巴道。
鼠臉看著駝背道:“你就是欠打,興許大哥多打你幾次,你腦袋就靈光了,說話也不會結(jié)巴了?!?p> 胖子接著鼠臉的話說道:“你也不看看這是哪,是隨便能進的嗎?”
“鏡花水月?!笔竽樥镜霉P直,雙手手指攤開,舉向客棧牌匾,神色有些驕傲能夠認識字。
“原來這幾個字就,就叫鏡花水月,鏡花水月?那不是五個龐然大物中的一處嗎?進不得,進不得!”駝背結(jié)巴道。
鼠臉眼珠子一轉(zhuǎn)溜,給出建議:“大哥,這小子進了鏡花水月,鏡花水月的人差不多走完了,現(xiàn)在就剩下云水城的沒走,云水城的那些個姐姐可不好惹。
這小子一個男人跑進去,沒過兩下興許就被轟出來,到時我們再...”
鼠臉做了一個以掌為刀,向下斬的手勢。
“這個主意不錯!”胖子道。
三人就在鏡花水月的斜對角,一處荒廢的庭院門前貓著,夜間蚊蟲肆虐,角落里拍打蚊子的聲音陣陣傳開。
道陵進到鏡花水月客棧。
走廊是用朱紅大木和青綠琉璃瓦裝飾,周圍花草遍地,馨香撲鼻,夜晚的涼風在走廊內(nèi)吹拂,一下子涼爽了道陵。
客棧內(nèi)的房間四分之三都是黑抹抹的,只有一處亮著燈,燈籠上都是碧藍色的水紋,映照那處整個院落,像是海底一片蔚藍。
興許是涼爽的色調(diào)吸引道陵,道陵沿著走廊,向水藍色格調(diào)的庭院走去。
“小姐,水放好了,您可以去沐浴了。”藍色庭院的一間大房中,梳雙環(huán)的丫鬟向坐在主座上的女子道。
主座上,女子一身韻藍,發(fā)絲粼粼如水,纖纖玉手執(zhí)筆,正在案臺上臨摹字體,揮毫如流,像一只水中精靈,輕點紙面漣漪。
聽聞婢女來催促,筆勢一轉(zhuǎn),勾筆而停,整理好案臺,盈盈一笑,似洛神出水,盡顯芳華。
“我知道了,這就去,你們早些歇息吧,我自己就行?!迸勇曇粝裆綕玖魉?,輕靈動聽。
“是,小姐?!毖诀邔⑻m花花瓣散滿浴池,輕掩房門離去。
道陵一面行賞周遭一人景色,興致盎然向內(nèi)行走,全然忘了方才被追的狼狽,走了有一會,竟沒看見有任何人,道陵詫異,如此奢華的地方,怎會沒人?
道陵在院子內(nèi)繞了大半柱香的時間,諾大的院子,也只走了三分之一。
這客棧真是有錢,前庭后院的,想必是富貴人家。
道陵最后來到一處排房屋前,玉蘭香撲鼻,道陵沿著香味尋覓。
他來到房屋中央最大的的屋子,房門輕掩,并沒有關(guān)上,隱隱有水汽氤氳飄出。
道陵輕推門而進,蘭香更濃,沁人心脾,房中輕紗玉羅帳,裝飾精簡雅致。
高大的主座在最上方,后方掛著一個靈動的“水”字墨寶,下方四張實木太師椅兩兩居左右,兩只大的青花瓷矗立太師椅中間。
花香則是從主座后方,被描摹著鏡花水月的巨大屏風擋住的內(nèi)堂傳來。
道陵一步一步,向內(nèi)堂走去,喊了一聲“店家安在?”
內(nèi)堂中水霧迷茫,水聲叮咚,似人間仙境,女子一手連花帶水,捧著澆到另一抬高的手尖上,花自飄零,水從玉臂自上而下,最終回到水池。
女子聽到堂外動靜,輕啟玉唇道:“清兒,是你嗎?怎還不去歇息,我自己就行?!?p> 幾息后,并沒有聲音回答。
道陵聽到堂內(nèi)有聲音傳出,但沒聽清,加快了腳步,向內(nèi)堂走去,他想見個人影,詢問客棧老板在何處,想向老板討一宿住宿。
女子聽聞腳步聲越來越大,發(fā)覺事情不對,一躍而起,卷起一方青色紗綢,將身軀完全裹住,玉足輕點木地板,空中翻轉(zhuǎn),躍到房梁上,水滴順著絲綢,浸潤房梁。
不一會,玉紗被掀開,進來一名道士,道士身背朱紅木匣,頭發(fā)有些許凌亂,正是走進來的道陵。
道陵看到滿池花瓣,池水還蕩漾圈圈波紋,顯然是女子浴池臥榻,道陵像受了驚嚇的兔子,迅速縮了出去。
只出去了半只身子的道陵,突然身子一緊,被一條粉色輕紗捆住,輕紗一拽,道陵被丟到了堂內(nèi)的水藍玉床上,動彈不得。
道陵順著輕紗望去,輕紗一直延伸至房梁上,輕紗的一端,被一名身披青綢的女子伸出的玉手緊緊拽住,手臂隱隱有水藍色靈氣升騰,女子臉色被水汽蒸得通紅。
四目相對,道陵此時能感受到女子渾身散發(fā)出的寒氣逼人,女子玉足輕點橫梁,翻身下來,在空中順勢抽出掛在房柱上的水藍色劍,一手抓著輕紗,一手持劍,如天外飛仙,神女下凡。
道陵左右掙扎,卻如何也掙不開輕紗的束縛。
一眨眼,女子持劍,人未到,一點寒芒先至,下一刻,水藍色的劍掛在道陵嫩白的脖頸上,利劍稍微輕輕一碰,道陵或許就沒了。
道陵視線不知往哪里擺,他不敢向下看,只能對著女子的面容,兩人的鼻尖只有一掌的距離,鼻息相碰。
女子眼似彎彎明月,清冷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掩藏的狡黠,渾身散發(fā)蘭花清香,柔美的畫面被中間那柄散發(fā)寒芒的劍割裂,使道陵像一只兔子,一動不敢動。
“你是何人?何故擅闖我鏡花水月云水閣?!迸勇曇魷嘏粕介g瀑布。
道陵咽了口口水,喉嚨動一下,脖頸處被利劍劃到,滲出一絲猩紅。
“姑娘你別這樣?!钡懒昕粗渔玫娜蓊?,氣質(zhì)清幽,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蹦出這么一句。
女子將劍豎起,在道陵的胸口用劍柄一擊,疼得道陵一陣干咳。
“這是你最后的機會,再不老實,一劍殺了你,丟到城外喂狼?!迸幽槻己?。
道陵被這臉寒霜嚇得打個激靈,思路變得清晰。
“在下沈道陵,來自放逐之地的一個小道觀,初來此地,城內(nèi)四處黑壓壓,沒有落腳地,見此地燈火通明,故此想來借宿一宿?!钡懒昀侠蠈崒嵉馈?p> “放逐之地,道士?”女子寒霜緩緩收起,若有所思。
女子將劍放下,玉手水藍色靈氣緩緩流動,手輕撫道陵胸膛。
道陵感覺像有一股冰涼的水流,流進自己身體。
“靈氣境都沒到的道士??!迸涌粗懒昕∫菽郯椎哪橗?,眼神瞬間變得狡黠。
“是也不是,在下自幼在道觀中長大,但觀主并未收我為弟子,在觀中未曾修煉,只偶爾弄幾招劍和習得幾筆字?!钡懒昊卮?。
“原來是個假道士,正好,我就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假道士幫忙?!迸有Φ?,笑容狡黠。
“你能成婚否?”女子問道。
“???”道陵一天內(nèi)第二次愣了。
下一刻,女子臉色立馬寒霜又起,寒芒又至。
“我問你能否成婚?!?p> “在下自幼無父無母,是老道長將我撫養(yǎng)長大,昨日前剛年滿二十二,我對外界之事不甚了解,不知是否可成婚,不過在下并無成婚打算,姑娘何故問及?”道陵在寒芒下,老老實實回答。
“能成婚便好,你幫我一個忙,今日你闖入云水閣之事便就此作罷,否則,哼!你要知道進我云水閣的男子,從沒有一個豎著出去的?!迸咏器镄χ馈?p> 道陵看著眼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沖著自己這樣狡黠地笑,心里毛骨悚然,道:“姑娘你別這樣。”